27
一下車,謝聽雨又失去了僅有的人性光輝。
他真的很討厭衛嵐,走都要走在我沒扛她的那側,生怕沾到她半點。
衛嵐租賃的小院精緻秀美,但毫無人氣。
謝聽雨掃視了一圈,挑眉:「我還以為這兩日衛嵐不見,李公子會急瘋,竟然沒有回來過。」
我把衛嵐放到榻上。
「你說她有用,怎麼用?」
謝聽雨沉思:「判斷失誤,如今看來好像用處有限。
「空待長公主帶人來馳援是下下策,我們還得多留點後手。」
他虛空畫了一下輿圖:「邊城與京城相距太遠,各地雖尊奉君上但絕不會盲從。攝政王想阻斷各地的馳援,只靠王命很難。
「最好的方式是在路上截殺我們派出去的斥候,或煽動各地守將不輕信我們傳去的消息,拖延軍機。」
他點了幾座城的位置:「但李鳴不一樣。他身份尊貴,世人又皆知他在邊關,只要他能活著抵達,就一定能說服該地守將,將援軍帶回來。
「我本以為穩住李夫人,有利於規勸……」
「不!」
衛嵐醒了。
我們被她悽厲的叫聲嚇了一跳。
她顧不得顏面,哭叫:「不!謝大人。」
她想起他的雷霆手段和鐵石心腸,又扭頭看向我。
「我說過我是重生的,我說過的都會成真!李鳴會死的,他會死的。
「我求求你,長風,我求求你,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份上,不要派他去。
「你們已經見過殿下了是不是?你已經搭上了殿下,榮光近在咫尺,不能讓我當一個可憐的寡婦!」
她哭得聲嘶力竭。
我一時不知是該感慨,李鳴到底還是得了她幾分真心讓她願意為他低頭,還是該感慨,事到如今,她想他活著也只是不想當一個被人憐憫,再無前進一步可能的寡婦。
我沒有答應她。
為公,若能以一人換萬民,再划算不過。
為私,即使是妻子也沒有權力代李鳴選擇他的人生和結局。
掠過謝聽雨不贊同的眼神,我說:「李鳴不是我手下的兵,就算我威逼他去,他也未必肯去。
「把他叫來,讓他自己選吧。」
28
李鳴被人喊來時,渾身不願。
他像是和衛嵐爭吵過無數遍,人還沒進院子,憤然的抱怨聲就傳來:「衛嵐!我說過了,不要無緣無故就叫我回來,我真的想……」
看見並肩站著的我和謝聽雨,他一愣,下意識扭頭去找衛嵐。
看清衛嵐滿臉淚痕,他小步跑向她,用衣袖小心地擦拭她的臉。
「怎麼了,怎麼了,有人欺負你?」
衛嵐顧不上他態度回暖,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襟:「李鳴,你不要去,你不要去!」
李鳴一頭霧水。
我掩去長公主與衛嵐重生之事,儘量客觀公允地同他說了北狄即將來犯以及他去求援將事半功倍的事。
「這麼大的活,真交給我啊?」李鳴一下跳起來,興奮地摸了摸背後背的槍,「嘿嘿,我練習當斥候才月余呢。」
謝聽雨:「主要是你的身份好用,不是你的本事好用。」
李鳴選擇性當沒聽見。
他問我:「如果我不去呢?」
我:「將一些可以證明你身份的信物留下,我會派遣其他斥候憑此去求援。」
李鳴:「那還是我本人親自去效果更好。」
「路上很危險。」我隱晦告知,「不止北狄,還有別的人會拼了命地攔截你。
「你非常有可能會有去無回。」
李鳴沒有轉身去看衛嵐。
他只是問我:「守在這個城的人更危險,但你會和大家一起守到戰死。對不對?」
我:「自然,我是戰士。這是我理應做出的選擇。」
李鳴便笑了:「我也是戰士。」
衛嵐聽不下去了,她絕望地抱住李鳴:「李鳴,你會死的。你不要去,就當是為了我,行嗎?
「你不要相信他們,他們不在乎你的死活。你看看我啊!他們剛把我綁起來審訊了兩日,就為了從我嘴裡知道……」
在李鳴疑惑的眼神中,衛嵐驀然住嘴。
她不能說她知道什麼,她說了就要說重生的事。說了重生,李鳴就徹底明白她為什麼要換嫁了。
之前他以為她只是一時被謝聽雨的前途無量所迷惑,原諒了她。
可若是他知道她是故意搶妹妹的人生,不惜捨棄他不顧他死活。以他的性情,不會再原諒她的。
本來如今他們的感情就不和了。
若是他活著,但不愛她了……
衛嵐打了個冷戰。
那他就算活著,有什麼意義?
迎著謝聽雨瞭然又譏諷的目光,衛嵐漸漸鬆開了拽住李鳴的手。
29
我們約定,戰事一起,李鳴就出發。
我命他和其他斥候換上同樣的服飾,分成數隊,五人一隊,皆蒙面騎馬。
誰能活著到其他駐地,誰就是「李鳴」。
李鳴本人毫無異議,他激情澎湃,接下來的幾天都老老實實地在大營跟著大家一起訓練,像每一個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
我沒有阻止他,也沒有給他潑冷水。
每多練習一刻,每高一分心氣,都有可能在死生之時給自己撿條命回來。
衛嵐也不來。
準確地說,她走了,離開了這座城。
走前還專程來看過我和謝聽雨。
陰惻惻地丟下一句:「在我的前世,這座城沒能守住。你們是跟著殿下走才撿回一條命。但這一世,你們留下來了,真是報應。」
我當沒聽見,只是取笑謝聽雨:「謝大人,現在走還來得及。」
謝聽雨睨了我一眼,垂眸不語。
我湊近,撐他眼皮。
哼,一不想說話就垂眸,讓你垂。
謝聽雨:「……」
私下裡,我也問他:「你有沒有想過真死在這裡怎麼辦?」
我和葉叔走不了,因為這是我們一生都在鎮守的地方。
城裡的人和士兵也走不了,前者是軍戶,無故離邊是重罪;後者私自離營臨陣脫逃本就是死刑。
但他不一樣。
謝聽雨沉思片刻:「衛娘子幫在下入個軍籍吧,戰死了還能給我爹娘和妹妹多發些撫恤。」
我:「……長公主殿下不會欠你家那麼點錢的,包給你名編壯士籍。」
謝聽雨鼓掌:「大善!」
我:「……」
真奇怪啊這個人,明明足智多謀,心比誰都黑,卻在這個時候逞英雄。
30
四日後的一個午夜,一聲尖銳的號角聲驚破夜色。
敵襲!
我和葉叔趕到大營,按照我們曾一次次演練的那樣開始守衛,同時安排人馬掩護斥候出發。
自衛嵐走後,李鳴沉默了很多。
走前他將一封信遞給我:「衛長風,如果我戰死了,將這個給衛嵐。」
說完他翻身上馬,和同袍們一起帶著使命奔入夜色。
這仗比我們想像的還要難打。
春夏水草豐盛,是作為游牧民族的北狄糧草最足、國力最盛時。這也意味著,這一仗他們必須打贏,劫掠回足夠的財富和糧食,否則他們將很難度過這個秋冬。
雙方都沒有退路,唯有死戰!
這是這座城面臨敵軍最多的一次,我站在城牆一眼望去,黑色的甲光連天,看不見盡頭。
不能膽怯,不能猶豫。
為將者,軍之魂也。
讓葉叔留城指揮,我腰間掛著將印,領著兵士們拼殺去最前線。
手中的長刀劈殺到卷刃,隨手奪過一把不知是死去的戰友還是敵人的。
再戰,再奪,如是重複。
第一日,我方士氣高漲,退敵三里。
第二日,敵方援軍不斷,我方勉強守住城池。
第三日,火油和大石用盡,我方只能用人命去抵擋敵方的雲梯。
開始有人問,問葉叔,問我,一貫突襲為主,劫掠不成就撤的北狄為何還不撤軍,問我們是否有去求援,問我們能守住嗎。
我們的回答是,手裡的刀槍。
唯有戰,才能活。
第四日,弓箭盡,軍械盡。新補上的士兵已經拿不到鐵質的武器。
於是所有人都知道,這場戰爭與此前的小打小鬧不一樣。
邊地的人民,身體里都流著英雄的血。
婦人自發將家中的鍋鏟農具送去鐵匠處,讓那些鐵化成刀劍與箭矢,護佑他們的兒郎。
孩子們躥上城牆頭,仗著身姿靈活,拔下倒地的敵友身上插著的武器。
昔日長公主帳中的那些女人們也走出營帳,走回大眾目光下,以人的身份,以戰士的身份重新出現。強壯的走上戰場,瘦弱的拿起醫藥,如在軍中一樣。
第五日,前軍死盡,中軍傷亡慘重,負責後勤與輜重的後軍頂上。
在邊地,這是一支最特殊的軍隊。
它有軍人也有百姓,有男子也有女子。
丈夫和兒子們在前面作為作戰主力,妻子和母親們在後方負責帶回傷兵等戰場協助。
輪到他們上場,已經沒有像樣的武器了。老婦手裡甚至拿著的是燒火棍和擀麵杖。
這是一支無論如何也不能後退的隊伍。
前面的人倒了,敵人的鐵蹄就要踏在後方的親人身上。
後面的人撤了,前方的兒郎就再也沒有歸家的可能。
戰!
唯有戰。
第六日,死者和傷者多到醫者連軸轉也來不及救治。
城中哀聲漸起,又漸弱。
婦人擦乾眼淚,摸摸孩子的頭,挽起袖子,也走上了城牆。
於是孩子們也飛速長大了。
我下場處理傷口時,給我包紮的是一位五六歲的小姑娘。她眼睛紅紅,將所剩不多的藥粉倒在我的傷口上。
看著我,她強撐起帶著淚的笑:「不痛哦,姐姐不痛哦。」
小手伸進腰間的小荷包,掏出一小塊米糖,仔細掰了一點下來:「看,做我的病人有糖吃哦。」
小姑娘摸了摸我的頭,像她母親摸她一樣。
葉叔終於坐不住了,這幾日他壓下了太多惶恐和質問的聲音,幾乎沒合過眼。
他低聲問我:「長風,真的有援軍嗎?我們真的能等到援軍嗎?
「再不來,這裡的物資和人心,都要撐不住了。」
我不知道。
但我篤定地說:「會來的,我們會等到的。」
嘴裡那一點米糖還沒化,我撐著刀回到戰場。
我已經不能隨意離開或下場,因為我四下望去,戰士們的眼神已經變得絕望又麻木。
只有主將還在,才能給他們一點勇氣。
第七日,和我一樣渾身是血污的謝聽雨從我身旁退下,站在了城牆軍鼓處。
君子六禮:禮、樂、射、御、書、數。
謝聽雨哪一樣都修得極好。
他拿起鼓槌,高聲而唱。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連日拼殺沒有休憩,謝聽雨的嗓音低沉沙啞,像被黃沙擦拭過的軍刀。軍鼓聲卻高昂而激越,敲在每一位戰士的心尖。
「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我舉起長刀,用同樣沙啞的嗓高喊著:「眾將士聽令!」
無須更多的指令,主將長刀所指,即前進方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受傷過重的兵士死死抱住敵人,用身軀用牙齒用生命,為同伴換取斬下敵人頭顱的機會。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
圍在我身邊的士卒越來越少,我只能放棄衝鋒,且戰且退至城門邊。
就到這裡了,不能再退了。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謝聽雨的戰歌還在響。
一開始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後來多了孩子、婦人、傷兵……
無數聲音從城中盪起,無數的心匯在一起,無數的手相互支撐。
於是,在這樣的歌里,我、我們始終擋在城門處,一步不讓。
想不了那麼多,血流經眼睛,沒工夫去想是誰的血,更沒空去擦拭。
只想再多撐一陣,再多撐一陣。
北狄的戰騎被我們耗盡,攻勢終於緩下來。
但我們也是強弩之末。
時間和生命在戰場都不過一粒飛灰,我們只能祈禱。日月啊,你們輪轉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將遠方的援軍帶來此,將此地的豺狼驅逐出去。
我不知道我在城門處站了多久,像過了一萬年那麼漫長,才恍然聽見歡呼。
我眯起眼向遠處看,幾支大軍正加速朝我們趕來。
有人身著紅裙,高舉旗幟,獵獵而來。
她的背後,是大漠剛升起的太陽。
「援軍到了!」我第一次聽見謝聽雨這樣顫抖的聲音,他說,「長風,援軍到了!
「我們等到了!
「我們做到了!」
這是守城的第十天。
31
長公主帶來了兩批人馬,一批是她從陵城關調來的,另一批是我們的斥候從各駐地募來的。途中遇見,遂統一由長公主帶隊。
他們一來,城內的壓力頓輕。
兵馬糧草都有了補給,傷兵終於可以退下專心養傷。
「包括你。」謝聽雨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從城牆上拽下來。
我俯身看看腰腹上的傷口,早就不滲血了,一點都不影響行動。
本也不是什麼致命傷,和長公主的人兩方會合時,我兩眼一黑從馬上栽下來,才發現肚子破了個小洞,縫縫又好了。
聽見我嘀咕,謝聽雨擰我耳朵。
我:「幹嘛?上戰場受傷不是正常的嗎?」
謝聽雨:「我數三聲。」
他冷了臉。
不知為何,我有點發怵,竟乖乖跟在他後面。
「謝聽雨,我倒的時候你是不是哭了?」
我記得我倒在一個穩固的懷抱,那個人一直喊我的名字,炙熱的淚水落在我臉上。
但我醒後,謝聽雨堅持說不是他抱住我的,是葉叔。
我說葉叔上次老淚縱橫還是我爹死的時候。
謝聽雨:「嗯嗯,他以為你要死了。」
我:「你再嘴硬呢?」
謝聽雨用被子蓋住我的臉,強行封印我:「病患多睡覺!」然後他就跑了。
我不信。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就是想惹他一下,把他的嘴撬開。
於是我動不動就冷不丁騷擾他一下。
謝聽雨從面紅耳赤跟我爭辯到現在平靜犯賤。
他說:「沒人哭,馬尿你臉上了。怕你覺得丟臉,沒人敢跟你說而已。」
我:「……」
我跳起來給他一拳。
謝聽雨生氣了:「是能跳能打拳的時候嗎?給我老老實實地走!」
我才不聽他的。
32
戰爭又持續了七天,北狄陸續撤軍。
小城養不起這麼多軍馬,戰爭剛結束,長公主就組織人馬按批次有序撤離,只留下一定數量的人輔助這裡戰後重建。
長公主問謝聽雨:「謝卿要隨本宮進京嗎?」
她的戰場還沒結束,還需要一個勝利的終局。
謝聽雨婉拒了,聲稱自己也受了傷,經不起奔波。
呵呵,他身上就手背一點瘀青。我昨天錘他時,他閃避,手磕牆上弄的。
隨後這死狐狸給我送了一份長長的帳單,聲明他這隻手有多麼珍貴,就差沒把小時候教他彈過琴的琴師家孩子零嘴費算裡頭了。
長公主用一種讓我渾身刺撓的目光打量著我們,「哦」了一聲。
「下次再見,給你補封將的儀式。」
不刺撓了。
還想多躥幾下。
我興高采烈:「好!」
於是長公主也笑。
我和謝聽雨出城門給她送行。
上一次分別,我們各自奔赴未知的戰場。
這一次分別,只需等待凱旋的美酒。
因此,縱使別離,也不必傷懷。
她剛走,我就想回去幫葉叔核對壯士冊,裡面要如實記錄戰亡者是何地何人年齡幾何,便於後續發放撫恤。戰功尤甚者還要蔭其父母妻子。
這是件容不得馬虎的大事。
逝者已逝,只剩留在人間的生者,需要我們盡最大可能去照顧安撫,以慰英靈。
夏天天熱,屍身腐爛得快。
謝聽雨說我身上有傷不宜親自去辨認屍身,主動請纓去幫我挨個確認名冊記錄正誤。
我瞥了眼他又換上的素衣,說會很臭。
謝聽雨沉默:「知道了,你把前一日的整理完,把名單給我,我次日去二次核對。核對完,我過一日回稟你,不回來臭你。」
我:「……」
「軍營每晚有集中供應的熱水,我的營帳沒人,你可以來洗。」我怕他誤會,「放心,我會避開。」
謝聽雨:「不要,很臭,我不想回來。」
到底在犟什麼?
我拗不過他,只好隨他去。
沒想到,傍晚,謝聽雨回來了。
人隔我八丈遠,不知道臭不臭,但大老遠就能看見臉很臭。
他的身後跟著風塵僕僕的衛嵐。
謝聽雨語速很快:「城門驗屍,偶遇,被纏上了。
「尋思著你有東西要給她,把人帶來了。」
我還沒靠近,他像被貓逼近的老鼠,猛地往後退:「你們說話,我先回去沐浴。」
我失笑:「這麼要面子做什麼?」
大戰那幾日誰不是蓬頭垢面,渾身血污。
謝聽雨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跟你這種木頭說不清楚。」
33
衛嵐很安靜地等待我們說完話。
她斂去鋒芒,眉眼中有淡淡的喜意。
謝聽雨走了,她才連串著問:「我聽聞戰爭勝利,是李鳴帶回了援軍,是不是?
「他在哪裡?帶我去見他吧。
「他受傷了嗎?」
我沒有說話。
隨著我的沉默,她臉上的喜悅漸漸消失了。
「什麼意思?他人呢?
「你們都還活著,不該只有他……」
我:「你回來得太晚了。」
李鳴確實帶著援軍回來了。
隨他一起去的斥候,能回來的加上他,也不過三五人。
個個身受重傷,強撐著一口氣隨大軍回到此地。
我那時因傷昏迷,醒來後還是葉叔告訴我,李鳴回來了,但情況很不好。
他的傷口已經潰爛見骨,反反覆復發著高燒,一天內能神志清醒的時間不多。
我去探望他時,他難得清醒,撐著力氣同我說了很多話。
我問他怎麼不在對方的駐地修整醫治,何苦奔波。
李鳴扯出一個蒼白的笑,依稀可見舊時意氣風發的樣子。
「小爺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想回這兒落葉歸根,不行?」
他說真奇怪,在京城的二十年,比不過在這裡的兩個月,讓他覺得自己在活著。
充滿生機和盼頭地活著。
但是現在他要死了。
他小聲說:「衛長風,我有點害怕。」
我沒法安慰他。
我說:「對不起。」
或許應該勸他走的。他那邊援軍來時,長公主帶的人也到了。
他渾不懍地接:「沒關係。
「小爺自己選的。嘖,也是當了一次力挽狂瀾的大英雄。」
我們彼此沉默了一會兒。
李鳴逗我:「別不說話啊,小爺現在說一句少一句了。」
他本來想說說自己,但又不願意死前還要批判自己的前半生,乾脆批判了幾句我。
他說衛長風,你這個人雖然驍勇善戰擅長練兵,但過於心軟,運氣不好遇到壞人便會吃大苦頭。
我說謝邀早就吃過了,吃到不願再吃。
我們都同時想起一個人。
李鳴臉上撐起的笑淡了。
他半晌才說:「其實我一直在想,要是我能扛住爹娘,能有一份自己的功業,阿嵐就不用這樣。可我幼稚、衝動、意氣用事。
「她是錦繡堆里用無數金銀財寶嬌養出來的女兒,想要一個如意郎君並沒有錯。
「我沒能回應她的期許,才讓她在你面前面目可憎。」
我不方便在此時的他面前評價衛嵐。
李鳴沒在意。
他說:「我應當能有不小的功勳與封賞吧?她要是還願意做我的妻,也不算辱沒了她。
「她要是不願意,你就把我給你的信交給她吧。」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體力跟不上,喘了好一會兒,目光漂移地望向窗外的月亮。
「戰爭勝利了,她會回來吧。」
他很低聲地說,沒等到任何人回應就沉沉地閉上了眼睛,也沒等到他拚死回來也想再見一面的人。
現在,她克服了恐懼回來找他了。
太晚了。
我將李鳴給出的兩個選擇皆告知衛嵐。
衛嵐先抖著手拆開了那封信。
裡面果然是一封和離書。
我瞥見信上多處有水暈開的痕跡,料想執筆人一定哭過又哭。
現在,這封信被水泡得更嚴重了。
衛嵐沒有出聲,但眼淚成串成串地落下。
她問我:「他還說了什麼?」
我搖頭,又想起李鳴氣息奄奄時,問過一句:「我現在算是應上你的期許了嗎?」
我猶豫一會兒,還是原話轉述。
衛嵐終於失聲痛哭。
她邊哭邊抖著手,撕掉了那封和離書。
34
月余,長公主順利入京。
她派了禮官前來迎我們返京,還特意給我修書一封。
「當初狼狽離去,如今合該風光回來,你我皆是。」
落款是「阿筠」。
這邊的善後工作確實也做得差不多了,我同意了。
李鳴身份特殊,廣平侯府那邊特地派人跟著禮官前來,要迎世子魂歸故里。
據說李鳴的母親哭暈數次,不然會親自來接兒子。
我無權做主,讓他們去尋衛嵐。
沒想到,衛嵐拒絕了。
雙方鬧了好大一場,衛嵐死活不肯鬆口。
她只說:「他想睡在他拚死守衛的地方,不想回去。」
李鳴生前沒被她在乎的東西,死後終於被她看見。
廣平侯府的人沒法,只好請她自己回去同主母解釋。
我們一行人又這樣湊成了整,一同出發。
謝聽雨嘆氣。
但李鳴是戰死的,衛嵐是他的遺孀,謝聽雨多少得敬她幾分,勉強控制住了自己的不喜。
衛嵐不在意了。
她深居簡出,除非必要,絕不和我們碰面。
一路走了半月,竟好似完全沒她這個人。
剛到京城,李家的人都圍在城門邊,渾身素縞。
父母沒有給孩子戴孝的道理,李母還是簪了滿頭白花,她一見隊伍前來,就撲上前喊鳴兒,聲聲泣血。
隊伍里沒有棺木。
衛嵐不得不站出來,把她拒絕李家人的話又複述了一遍。
李母本就厭她至極,哪裡能接受這樣的理由,恨得上手就要教訓她:「你這毒婦!要不是為你,鳴兒也不會去邊關!我們家世代勛貴,哪裡缺他那點功名!」
衛嵐沒忍著她。
她回敬:「我歹毒?昔日春日宴,你引李鳴入席與我相看,不就是看上了我的出身和容貌,欲聘我為婦嗎?
「可我的出身和容貌就註定了我不能接受丈夫平庸又愚蠢,被自己的母親控制在掌心,一事無成!
「夫人,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兒就是這麼被教養長大的啊。我們勢利、虛榮,將門第和權勢看得比什麼都重,生怕嫁人了就從雲端跌落。
「所以,我有的僅僅是高貴的身份和美麗的容顏,而這,正是你看上的東西。
「你有什麼資格怨我?」
這話不僅鎮住了李母,也鎮住了趕來安慰女兒的衛夫人。
她看著女兒,像看陌生人。
「我哪裡教你只讓你看門第權勢了?」她試圖反駁,只得到了衛嵐疲憊的眼神。
衛嵐說:「阿娘,要是當年,你把我也送去邊關就好了。
「讓我知道,不嫁人不討好夫君,也能過好一生。
「或許,我就不會偏執至此。」
衛夫人抬起手,給了她一個巴掌。
全程,她不敢看站在一旁的我和謝聽雨。
35
我和謝聽雨被邀請了參與長公主的登基大典。
謝聽雨在攝政王——不,現在該叫反王時,就飽受君恩,現在改朝換代還能受新帝恩寵。謝家一時門庭若市。
謝家閉門謝客,謝聽雨本人更是跑得遠遠的。
我:「謝大人下值了不回家,來我這兒幹什麼?」
謝聽雨坐在我剛被陛下賜下的宅院牆頭,手一撐,利落翻身落地:「躲躲。」
我:「滾滾。」
「衛將軍好無情。」謝聽雨坐到我身旁。
時值盛夏,院中荷花開得正好,隨風搖搖曳曳。
謝聽雨手往水裡一撈,掏出個蓮蓬,又去凈了手,一粒粒把蓮子剝下來。
剝滿一盤,就推到我手邊。
「喏,借宿費。」
「這是我家塘子裡的蓮蓬。」我提醒。
「人工是我出的。」謝聽雨朝我晃了晃手。
他的手拂過我的鼻翼,帶來一陣清淡的香風。
有點蓮子外皮清新的香,又有點別的草木香混雜在一起,怪好聞的。
於是我像被狐狸精迷惑的書生,一把抓住他的手:「怎麼香香的?」
謝大人大抵是此生第一次被耍流氓,一時呆住。
他老實交代:「聽平瀾的,腕部抹了點香膏。」
謝平瀾,謝聽雨的親妹,據說承襲的謝家家學比謝聽雨還多,目前是他父母的全力培養對象。
我:「哦,抹香膏做什麼?」
謝聽雨俯身湊近我:「好聞嗎?」
我點頭。
他的外衣上好像也熏了,也香香的,香得我有點暈頭轉向,心臟狂跳。
謝聽雨就笑了:「就為了做這個。」
他清涼的指尖捧上我的臉頰,一觸即離。
他說:「長風,等你迎回你爹的牌位,我有話想告訴你。」
36
我封將那日,陛下特賜了我個恩典。
我已被衛夫人逐出家門,族譜里也去了名。
但陛下賜我迎回父親的牌位。
不合情理,但合我心意。
我挑了個良辰吉日,穿上將袍,去了衛家。
前世,我曾在這兒苦苦叩門,求母親讓我回去,別讓我留在李家,它從不曾開啟。
今生,這扇門不敢對我關閉。
衛夫人、衛嵐, 還有族老們都在,我不想多說, 從他們中間穿過。
族老拄著拐在我身後追:「長風啊, 還是你出息。你母親也真是的, 把你這樣好的孩子逼走了。
「以你的功勳自然是該上我們衛家族譜, 百年後被我們子孫後代立廟供奉。」
我不勝其煩:「不用。」
族老忙道:「哪有兒孫不進家廟族譜的呢!依我看啊,外人的名字倒是可以刪掉,把你乾乾淨淨地再寫回來!」
說來可笑,這裡的外姓人, 只有衛夫人。
聞言, 她臉色白了。
以族老的輩分,確實可以代我爹休妻。
她啟唇想罵孽障,但她終究不敢, 只是上下唇動了動, 求助地看向一臉漠然的衛嵐,又看向我。
我沒有為她說話,就像這些年, 她從不曾為我說話一樣。
我捧回爹的牌位, 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我曾短暫客居又毀我一世的地方。
從此以後, 京城衛家的衛,是我衛長風的衛。
謝聽雨始終跟在我身後, 邊替我擋著那些難纏的老頭子族老, 邊小心地覷我的臉色。
等我把爹的牌位放進埳室, 他才開始銳評那些腐朽的老頭,從他們風乾的橘子皮臉批判到全是糟粕的大腦。
我:「在衛家的時候怎麼不張嘴,這麼尊老愛幼?」
謝聽雨:「你爹在呢, 我控制一點。」
我沒忍住笑了:「沒事, 我爹不會介意的。他死前跟我說以後跟我娘鬧不開心了, 就拿他的牌位砸核桃吃。」
謝聽雨沒笑。
他有點緊張。
我有點意識到他要說什麼了。
我也有點緊張。
謝聽雨閉了閉眼:「其實衛嵐當時還交代了前世我們天定良緣會在一起共同功成名就我想著……」
我打斷:「第一,這是個很爛的開頭。
「第二, 衛嵐一定不會說我們天定良緣。
「第三, 你可以喘口氣斷句。」
謝聽雨於是喘了口氣。
「嗯, 我是想說, 我們家還有我妹妹傳承香火, 你看我現在也嫁不出去, 贅你成嗎?」
他觀察我的臉色。
「追你再贅也成。」
我說:「好。」
這下謝聽雨想給自己一巴掌了,改口那麼快做什麼?
到底是贅成還是追成啊?!
他沒敢問,只是輕輕上前,擁住心上人。
一個短暫的擁抱。
接下來的漫漫餘生, 他要告訴她,那些他不曾好意思說出口的話。
他想說, 感謝她破壞了那場換嫁,感謝她在那個邊城,用仁慈與勇敢,重塑了他。
謝聽雨工於心計, 是人人認可的智者, 但只有她,讓他認清本心,成為堅守在百姓身前的勇者。
在那刀光劍影無限接近死亡的十天裡, 他不曾有一刻後悔。
她望著他笑的時候,父母庭前的那朵落花,終於落在了他的心河。
備案號:YXXBNWGgnMQZnRS264r0jiW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