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那一天,在候車廳,春墳帶著我和小梅每分每秒都在磕頭。
自那以後,我說夢話,總說那一句,「您行行好,幫幫忙!」
三點三十九分,還是沒湊夠一張車票的錢。
王建平追了上來。
跟著人群,我聽見了熟悉的怒罵,「辛福弟,你這個死女人,看我這次怎麼收拾你!」
我正跪在一個穿高跟鞋的女人腳邊磕頭,隔空對上了他兇狠的眼神。
他的身後,還有十幾個人。
帶著灰撲撲的帽子,十足的鄉下人。
那麼可憐,又那麼可怕。
我重重推了一下春墳,「帶著小梅走!」
12
該來的還是要來。
我下定了決心,正要站起來時。
煙灰掉落在我準備拿刀的手背上。
一隻塗著大紅指甲的手伸過來,夾著車票,抵在我鼻尖。
「我正好今天走不成,這張南方的車票,想要,就送給你了。」
13
綠皮火車動起來了,將王建平他們拋在身後。
我站在車窗邊,只覺得一陣恍然。
不過一天一夜,我的人生便翻天覆地。
春墳暢快地拍了拍手,說:「有句話咋說來著,天無絕人之路。福弟啊,我們的好日子,在後頭咧。」
我抱住了她,眼淚落在她的頭髮上。
「春墳,謝謝你。」
「謝啥謝,要不是你替我遞消息,我沒這麼容易能把小梅帶出去。」
她爽朗地大笑了幾聲。「我大字不識一個,在大城市裡總被人騙,這下好了,你來了,以後可得幫我,咱姐妹倆一起打拚!」
14
我和春墳一道看了很多招聘啟事,最後應聘去了電子廠上班。
因為帶著小梅,我們沒有住在宿舍,而是就近租了個房子。
我在工廠一成不變的流水線上,找到了未曾有過的平靜和解脫。
休息的那一天,春墳興沖沖地從外頭回來,拉著我和小梅就要出門。
「開始辦身份證啦!走,咱娘仨兒也趕緊辦去!」
身份證,身份證。
我在心裡翻來覆去地念,只覺得新奇極了。
從前我只從屬於家庭,現在到了南方,有了身份證,我就只是我自己了。
春墳拉了拉我的袖子,竟有些赧然。
「福弟,你有文化,能不能給我改個名字?」
她說:「我是在春天出生的,我娘生我難產死了,春天裡什麼也沒留下,只留下一個小小的墳。所以我叫春墳。
我爹經常問我,春墳,春墳啊,家裡那麼難,你啥時候死啊,你啥時候,能真的變成個墳頭啊。
要不是殺人犯法,他早把我殺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小梅爹,以為嫁了人,就有了真正的家,就能當個人,可沒想到,還是牲口。」
她說完,無所謂地笑了,唇角勾著落下的陽光。
「現在不一樣啦。新時代了,我能自己打工掙錢,自己養活自己。自己把自己當個人看!」
我抬眼看著她,就這麼看著她,這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她大字不識,她頂天立地。
心中有熱流在流淌,我按捺住心中的震顫,道:「如果你願意,可以叫春來。你出生的時候,春天就來了。」
春墳,春來啊,你來了,也帶來了我的春天。
春墳拍了拍手,「好呀好呀!就叫春來,從今以後,我就叫馮春來了!」
她的腦袋歪來歪去,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說了什麼。
馮春來辦理了身份證;
馮小梅也辦理了身份證;
現在輪到我辛福弟了。
辦證的同志問我,「你是哪個福,哪個弟啊?」
我說:「我是祝福的福,弟弟的弟。」
「哦。」那同志正要這麼記,我來不及打斷,春來一嗓子就吼了出來。
「你真要叫這名啊!你弟那個沒良心的王八犢子,從小是你帶大的,結果呢,你家房子是他的,地是他的,錢、東西,也是他的!你過得不好,他問過你一句沒有!」
春墳越說越氣,我好幾次想要開口,都被她打斷了。
她氣憤地拍著桌子,「同志,我們不叫福弟,叫咒弟,不,叫死弟!」
我抹掉了飛到我臉上的唾沫星子,拉了拉她的袖子,「春來,春來。」
她好不容易平靜了下來,我笑了笑,對人家說:「同志,能不能把我的「弟」,改成「地」,土地的地。」
從今以後,我就是自己的土地了。
在地里種花,常開不敗。
在地里種樹,偉岸挺拔。
在地里種下莊稼,靜待來年,五穀豐登。
我不要賭上自己的餘生去恨一個人。
我要去愛,愛自己,愛值得熱愛的一切。
15
辦了身份證,三個人都開心,破天荒地下了頓館子。
餐廳里放著香港音樂,格子餐布上餐具乾淨又整齊。
我們還去燙了個頭髮,買了支口紅。
晚上了,我們又去了百貨商場。
我買了一條紅裙子。
商場的燈很亮,填平了我臉上的細紋。
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卷卷的頭髮,紅艷艷的嘴唇,穿著一條,嶄新的,時興的裙子。
「真好看啊。」我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又有些不確定,問身後的春來,「好看嗎?」
春來認認真真地把我看了一遍,笑了。
「真好看!」她說。
16
日子越來越好,可小梅卻越發沉默。
春來不放在心上,總覺得是小梅初來乍到,還不習慣城市裡的生活。
她帶著小梅一起在工廠上班,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
我們與一群放學的女學生擦肩而過。
她們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背著書包快樂在街上說笑。
身後的辮子一甩一甩,碎光落了一地。
我看見了小梅,她偷偷地看著她們,渴望在眼波中流淌。
在春來的催促聲中,她加快了腳步,烏黑的辮子靜靜地墜在身後,一動也不動。
夜裡,我和春來說:「小梅是想要上學了。」
春來重重嘆了口氣,「我也想讓她上學呀!可她已經十八了,只讀到初中,咱麼也沒南方的戶口,咋上!」
隨後她又忽然想到了什麼,來了精神,「誒?不是還有你嗎?你連大學都考得上,我瞧著不比學校里的老師差。在家裡教教她,也是一樣的!」
春來又開心了起來,興沖沖地跑去把這個決定告訴小梅。
我坐在床上,聽著隔壁春來的大嗓門隔著帘子傳來。
小梅的聲音小到聽不見。
她大抵和從前一樣,是沉默的,溫順的。
可我知道,是不一樣的。
小梅想到學校去,想到課堂去,想走出一方小小的天地,忐忑地,羞澀地去擁抱更多。
就像曾經的我一樣。
17
晚上,春來去廠里替人上夜班。
她給小梅和我買了書和本子,讓我在家教小梅讀書。
可我卻帶著小梅出去了。
小梅無精打采地跟著我,「福地姐,不是在家讀書嗎,咋出來了?當心我媽罵你。」
「我可不怕她罵。」
我拉著小梅的手,快走了一段路,在一棟建築物前停下。
路邊停滿了自行車,裡面燈火通明。
我晃了晃小梅的手,「看看,這是哪?」
小梅意興闌珊地看了一眼,蹲下地上,竟捂著臉哭了出來。
我站在寫著「成人夜校」的招牌地下,摸了摸小梅柔軟的頭髮。
「你可以上學了,小梅。」
18
我帶著小梅報考了夜校。
來這裡上學的人很多,工人,農民,落榜的學生……
他們就像一滴水,白天分流去城市的各行各業,夜晚,又湧入夜校,匯成一股向上的思潮。
小梅報考的是初中文化補習班。
第一天去上學的時候,她背著書包,穿著嶄新的格子襯衫,一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暢想著嶄新的未來。
「福地姐,我要從頭學起。我不止要念初中,我還要念高中,念大學!」
路燈下她的影子一跳一跳的,像一隻小青蛙,跳出了生活的井。
和小梅一起,我也報名了一個英語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