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頭無骨,傷人卻最深。
難怪阿爺時常同我念叨,這人和人啊,剛開始什麼都好。
到最後才發現,其實不開始最好。
院子裡的幾樹梨花還點綴著幾片殘瓣。
風一吹,終究是落光了。
我想得有些多了,輕輕嘆了口氣:「傅宴禮,我當時嫁的是你,並非當朝五皇子,更不是太子。」
人人都知聖上第五子說白了都不如宮裡貴人養的狗,我嫁誰都比嫁給他好。
「你誤會我的時候,我也想盡辦法去證明自己。
「可後來我覺得挺好的,至少我知道原來我在你心裡是這樣的人。」
自證太難了。
許畫讀過那麼多書,有一顆又懂男人又懂女人的七竅玲瓏心,講起話來引經據典。
她潑我一身髒水的時候我只能接著。
我唯獨沒想到,傅宴禮見我被潑髒水,不給我遞方帕子也就罷了。
他還嫌棄我髒……
我也曾懷疑若非傅宴禮利用過我,若他相信我們之間有真心,又怎會覺得我會在貪圖日後的榮華呢?
因為他自己本就是這樣的人啊。
做小伏低不被針對。
娶民間孤女掩人耳目。
樁樁件件,哪一步不是算計呢?
「是我不對,我不該懷疑你,不該任由你受欺辱。
「原諒我見溪,明明我們那七年,我們這麼難都過來了……」
「傅宴禮,我這一輩子不會只有一個七年。」
七年又如何呢?
人生本就有很多事情耗盡心血卻徒勞無功。
不經一事,難懂一人。
我用七年懂了傅宴禮。
又用七年懂了別人。
我不能因為一個七年困住自己。
「見溪,哪怕我如今以江山為聘,你還是不肯原諒我麼?」
這話聽得我有些不知所以。
道歉就該被原諒麼?
傷害後的道歉,於我而言更像一種侮辱。
我索性與他把話說明白:
「傅宴禮,既然對不起的事情都做了,對不起的話就別說了,我根本就不想原諒你,可不原諒你又顯得我不懂事。」
「七年前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卻還是娶了許畫,還裝作大發慈悲的樣子只給了她一個孩子。
「宮裡刁難我的人不在少數,獨獨讓我下定決心離開的是你也沒有護著我,甚至連你都在質疑我。」
那些令人喘不過氣的日子,只有我自己清楚。
那些回不去的日子,我也根本不想再回去了。
「如今我有兒有女,還請皇上放民婦一條生路。」
傅宴禮重重地闔上眼睛,悲傷道:「隨我回宮,是死路麼?」
「失望堆積成山,無喜無悲的日子又怎算活著呢?」
山本無愁因雪白頭,水本無憂因風起皺。
如今傅宴禮便是這雪,便是這風。
莫要出現在我面前便是最好的道歉。
空廊落葉,深砌蒼苔。
前門被推開,又被關上。
耳邊傳來馬車轆轆聲。
不該來的人, 總算走了。
15
冬深雪冷。
阿煉與阿燁坐在爐邊,盯著幾個開了嘴的栗子直流口水。
隔壁的春香姐溫了一壺酒來尋我, 一張嘴就問我聽未聽過近日京中發生的大事。
我搖了搖頭,最近阿煉拜師的事情愁得我覺都睡不著。
這孩子見我耍過一次棍子,非要學武。
春香姐嘖了一聲,嘲我和西市賣糕的阿婆無異。
耳朵都不靈光。
聽她說起才知原來是海城許家出事了。
許畫總說我心機深重。
其實她才是許家壓在傅宴禮身上的一步棋子。
原以為踩著我一個孤女登上皇后之位輕而易舉, 卻沒想到傅宴禮如此固執。
這些年許家催得緊了,自以為有扶傅宴禮上位之功,都敢逼到天子面前了。
傅宴禮並非籠子裡圈養的狗, 而是早已習慣廝殺的狼。
他動作極快, 隨便尋了一處揚城鹽務的錯處,讓人徹查。
許家在京城初雪那天被全家流放。
許畫被奪去貴妃之位,又因善妒挑撥等罪名打入冷宮。
「眼下全臨安的說書人都傳咱龍椅上那位是個痴情種了,不知他心裡被哪個命好的女子占了位置……」
春香姐若知道傅宴禮娶我為妻是為了收斂鋒芒,是權宜之計。
至於情愛,最最次之。
不知她還會不會羨慕。
見我不說話, 春香姐又靠近了些, 壓低聲音:「我還聽說當今聖上身體抱恙已有一些時日, 說是幼年過得苦喲。」
「你爹的草藥收了麼?」
我冷不丁提醒她。
「啊!我的草藥,我要被我爹罵死了!」
春香姐匆匆忙忙地跑出了門, 連傘都沒來得及撐。
我剝了一顆剛烤熟的栗子放進了嘴裡。
甜, 真甜。
還未來得及就口熱茶,就見吳燼抱著兩匹難得的雪緞進了屋。
衣服上不知粘了什麼東西回來。
他獻寶似的走到我面前:「眼看著過年了, 給你做件衣裳。」
我摸著那雪緞,不禁有些肉疼:「這得花多少銀子啊?」
吳燼笑得眼睛亮亮的, 咧著口白牙, 有些不好意思:「你每月都給我留了些銀錢, 我沒花, 還差一點就夠買這衣料, 我尋思著鋪子今年關得早,便去碼頭搬了兩趟貨。」
……
「你的玉佩。」
他將手裡的東西遞給我。
玉佩?
我定睛望去, 這不是當時為了擋傅宴禮那隻箭的玉佩呢?
可這裂縫呢?
這一晃眼,七年過去了。
「等我」竟是能修好的。
明明傅宴禮告訴我,連宮裡的工匠都……
原來這才是有心者事竟成啊。
記得那日傅宴禮走前, 他問了我最後一句話:「他只花了一百兩就娶到了你?」
我搖了搖頭, 糾正道:「他傾盡了全部才娶到了我。」
一百兩已是吳燼的全部。
傅宴禮怔怔地站在原地:「我明明將最好的東西給你了……」
我微微服了服身,收起晾在竿子上的衣物回了屋裡。
臨安甚少落雪, 卻在今年有了變數。
陪阿煉和阿燁去護城河邊放完煙花炮竹,半空中忽然飄起了洋洋洒洒的雪。
行至一半,路上的積雪眼看著到腳踝了。
吳燼突然往前走了兩步, 叮囑我:「踩著為夫的腳印, 小心些。」
阿煉機靈, 忙繞到最後:「那妹妹踩著娘親的腳印,我走在最後。」
風雪依舊壓在我的肩頭, 可如今風輕雪如棉。
不撫也罷。
開春那日, 碼頭邊的楊柳早已綴上了盎然的綠意。
七年前與我閒談的船夫如今有了自己船隊,時常帶著妻兒來臨安看他的遠方表親。
也就是我的夫君。
東市青石巷往前走五十。
來時竟不知此處是我歸處。
「娘親,堂叔何時才會到,阿燁都餓了……」
我抬眸望去, 江面暖陽正好,桃李敬春風。
等舟停岸,自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