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公主在通往清泉寺的路上,被一個半大的小姑娘攔下。
「姐姐,你好久沒來啦。」
「我剛剛看到你笑啦,你笑起來真好看,以後別再哭啦。」
「我娘說,孩子沒了,還可以再生……」
她把公主錯認成我了。
公主顰眉推了她一把,嚇哭了小孩。
「胡說八道什麼啊!哪裡來的野孩子,竟然敢咒我?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
沈玉昂攔住她,掏出一顆糖塞到小姑娘手裡。
他好好兒地把她哄乖了,小姑娘不哭了,癟著嘴看了公主一眼,攥著糖跑了。
公主掏出帕子遞給沈玉昂,嫌惡道:「你管她幹什麼!髒死了,快擦擦,小孩子什麼的,最討厭了!」
沈玉昂沒接帕子,也沒接她的話。
他喜歡小孩子,從前常與我咬耳朵,說要我給他生上十個八個奶娃娃。
我笑罵他,以為生豬崽呢?
他就說生唄,反正他養的起。
沈玉昂沉默地走進清泉寺,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公主試探著跟他搭話:「我記得你喜歡小孩的,以後我們生上十個八個……」
我怔了怔,不知道該不該說公主太傻。
女人生孩子是走鬼門關,即便她是公主,也不例外。
她給自己背上這樣重的枷鎖,怎麼成呢。
但我想,沈玉昂一定是高興的。
可他卻對公主說:「你怕疼,不想生,也不必強求。」
他多疼她啊。
只是公主不領情,「除了我,誰也別想給你生小孩,她們不配!」
她又鬧脾氣,甩手自己悶著頭往前面走,惱怒地跪在佛前,這樣怎麼行呢。
沈玉昂也由著她去,他在長明燈前停下腳步。
我的心咯噔一下,再往右半步,他就能看到我家女兒的名字。
沈玉昂默默看著,很專注,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他往左邊瞧了瞧,公主也跟了過來。
我大喊著:「不要!不要!」
可還是遲了。
她一眼就看見了我的寶貝,然後臉色突變,抓起那盞長明燈就摔在地上,狠狠地踩在上面。
我撲倒在地,想去抓她的腳,可我什麼都抓不到。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她在輪迴路上沒有燈,她會害怕的!她還那么小,她走錯路可怎麼好……
沈玉昂愕然看著公主發瘋,片刻後他猛地推開她。
他撿起地上的殘骸,緩緩起身,像是鼓足了勇氣,走近燈架。
空出來的那一格上寫著:玉郎隱娘之女,玲瓏。
10.
沈玉昂重新為玲瓏點上燈。
他在燈前枯站到天黑,一滴淚毫無徵兆地掉下來,將他拉回現實。
他駕馬疾馳回到將軍府,將整個府上的人責罰一通。
「隱娘生下本將軍的孩子,為什麼沒人稟告!」
「本將軍的女兒死了,為什麼沒人稟告!」
老管家跪在他腳邊,和平時一樣從容。
「稟將軍,隱娘給您去過信。」
「十月十八日,玲瓏小姐出生,隱娘拖著身子給您寫了封信報喜。」
「兩個月後,小姐體弱沒熬過冬天,隱娘說不要驚動將軍,她擔心您在戰場分神,說等您回來再說。」
信……
十月十八日……
沈玉昂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瘋了似的沖回房,在他的鎧甲之下一陣摸索。
然後,掏出一封血染的信。
那封信早就黏成一塊打不開了。
他攥著信,拳頭狠狠地砸在牆上,一下一下,到後來整個人脫力地靠在牆上。
他迷茫地呆了會兒,像是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行屍走肉一樣,拿出放在榻下的小箱子,木訥地打開……
箱子裡裝著一雙繡花鞋,鞋子尺寸不大,看著像是十來歲的小姑娘穿得。
明是一雙鞋,可一隻嶄新,另一隻卻舊舊的,還有些煙燻火燎的痕跡。
沈玉昂的眼神慢慢聚焦,他突然抓起舊的那隻鞋,咆哮著吼道:「這隻鞋是誰的!是誰放進來的?誰碰過我的箱子!」
箱子是我動得,鞋子是我放得。
那隻舊鞋,是我的。
那隻新鞋,也是我的。
沈玉昂,你永遠不會知道,那天我無意間發現這隻箱子,看見裡頭裝著我的鞋時,有多欣喜若狂。
年少時的怦然心動,竟然是此生摯愛。
這樣的感覺有多奇妙,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給你。
我寫了一封厚厚的信,從玲瓏說到繡鞋,一點一滴,都是我的思念和期盼。
那時候我堅定的相信,我們的以後,一定會很幸福。
可是沈玉昂,你沒有好好看過我的信。
你那個時候在幹嘛呢?
我不知道,總之,你顧不上我呀。
沈玉昂,你看看你。
你把我給你的鞋子保存的這樣仔細,幹嘛又把我們的感情,糟蹋得這樣難看?
沈玉昂號啕大哭著,他坐在地上,抱著我的鞋,抱著我寫給他的信,緊緊的不敢鬆手。
好像在乞求,我還能回來。
我在他身側放肆地大笑著。
沈玉昂,我恨你。
我有的是辦法,讓你餘生不得安寧,永遠追逐悔恨。
11.
沈玉昂要退婚,公主氣呼呼的表情,慢慢變得僵硬。
「沈玉昂,她死了啊!你要為了一個死人跟我退婚?」
她衝下座位,撕扯著沈玉昂,對他又踢又打。
「你怎麼敢這麼對我!你這個騙子!你這個渾蛋!是你先招惹我的,你說要一輩子守著我的!」
沈玉昂攥著她的手,將她禁錮在一側,他拿出那隻嶄新的繡花鞋,表情冷得嚇人。
「是,是我先招惹你的!」
「因為你撒謊!因為你說這隻鞋是你的!」
當年水月庵遭遇土匪殺人放火,沈玉昂在庵里養傷,動不了,我就找了個地方將他藏了起來。
臨走時,他要我留下信物,說不管天南海北,日後也會找到我。
他說我救他一日,他還我一世。
我身上也沒什麼好留的,於是脫了只鞋子給塞他。
公主嚷道:「是我的,就是我的,母后說了,這鞋就是我的!」
皇后一拍桌,很有些威嚴的氣勢。
「沈將軍,你瘋了是不是!怎敢如此僭越,你當這裡是你沈家的後花園?」
沈玉昂沒理會她,只是盯著公主,又問:「臣再問公主一次,那年在水月庵救下臣的姑娘,是不是你?」
公主面不改色地撒謊,「從前就說過,是我。」
沈玉昂斥她:「你簡直是無可救藥!」
皇后氣得大喘粗氣,「沈將軍,你為了一隻鞋子沒完沒了的鬧騰,那鞋子本就是宮裡的樣式,本宮告訴你,就是安陽的,難不成還會騙你不成!」
沈玉昂帶著倨傲,微微低頭,意味深長道:「這隻鞋子究竟是誰的,娘娘心裡清楚。」
皇后的眼神閃了閃,像是被戳到痛處,話鋒一轉,開口趕人。
「男婚女嫁本是你情我願,沈將軍既然無意安陽,本宮也不會以權壓人,你走吧。」
安陽哭鬧著抓住沈玉昂的手,說話也斷斷續續的。
「不要!不要!你別走,你說過要娶我的!」
「沈玉昂!你愛的是人,還是一雙鞋!」
沈玉昂冷冷一笑,將她推開。
「我愛的,我要娶的人,不是你,撒謊成性自私惡毒!自你說你是我要找的人以來,我們統共見面十六次,十六次,我沒有一次看到的是你!我看到的,從來都是水月庵里那個率真可愛,讓我心動的姑娘!」
「所以她是誰!她是隱娘嗎?天底下有那麼巧的事嘛!沈玉昂,你就是變心了,你何必把所有的錯都推到我頭上!」
沈玉昂的手攥得緊緊的,他咬著牙,低頭掩過淚水。
「對,就是她,就是隱娘。」
「天底下就是有這麼巧的事,天底下還有我這樣蠢的人,明明愛上了還要自欺欺人,錯過天定的姻緣,被一個謊言耍得團團轉!」
12.
沈玉昂決定將我的墳墓遷進沈家祖墳。
公主聞風而至,先他一步,要挖墳掘墓,讓我死無安寧。
沈玉昂趕到時,我的棺材板早讓人掀了。
公主呆坐在一邊,見他來了,連忙撲上去攔住他。
「你不許看!你不許看!」
他將她甩開,深一腳淺一腳地湊近我的棺材,只看見裡面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她人呢!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
他兇狠地像是隨時要擰斷公主的脖子。
旁人跪下抱著他的腿,大呼道:「將軍,這棺材本就是副空棺啊!將軍!」
沈玉昂眼裡燃起一點希望。
「……所以隱娘,沒死?」
公主尖叫著打斷她的話:「她死了!她死了!她不可能活著!這個賤人……」
她話沒說完,就被沈玉昂掐住下巴,惡狠狠道:「你再說一個字,我就讓你永遠也張不了嘴!」
「憑什麼,一個娘胎里出來的,你順風順水地長大,她卻要受諸多磨難?」
看來,沈玉昂已經全都調查清楚了。
我本來也該是公主。
皇后生下我和安陽,是一對孿生女。
那年恰逢旱災,國師說雙生不詳,皇帝下令除掉天下所有雙生子。
皇后恐怕中宮之位遭受牽連,決定舍下其中一個女嬰。
很不走運,被選中的人,是我。
我被送往遙遠的水月庵,送我出宮的嬤嬤很討厭我。
她說要不是我,她也不必到尼姑庵這種地方跟著受罪。
她時常生氣,每次她不高興,就會拿出宮裡的各色刑罰對付我。
有一年下雨,她心血來潮,讓我躺在雨里,然後拿黃紙蓋在我的臉上。
紙張被雨打濕,牢牢粘在我的臉上,她站在屋檐下,看著我像一條不能呼吸的魚,在水裡拚命掙扎。
我差點就死了,幸好被師太救下。
那以後,我生了一場大病,燒壞了腦袋,從前的事就不大記得了。
13.
我忘了自己原本應該是個公主。
一直到……一直到發現皇后給我和玲瓏下毒。
生下玲瓏以後,我的身子總不見好,玲瓏也是,總是出氣多、進氣少,不哭不鬧,安靜地可憐。
我帶她走訪京城名醫,卻都說不出個名堂來。
最後,是位行腳僧看我們母女可憐,偷偷說,我們是中了宮中奇毒,民間沒有可解之法。
我瞬間像是被雷擊中,抱著孩子跑到宮門外求見皇后,看見她的那一刻,我就什麼都想起來了。
我喚她:「娘……娘……」
娘親,你怎麼能,如此狠心?
她一巴掌扇在我的臉上,訓斥我胡言亂語。
她將沈玉昂的信扔到我腳邊。
信上說,他已救出公主,擊退敵寇,不日便會啟程回京。
他說他會娶她,讓她成為最風光的新娘,他會一輩子對她好的。
只求聖上點頭准許他的請求。
沈玉昂,我給你的信,你隻字未回。
原來是急著求娶公主呢。
「隱娘,你不要恨本宮,這個世界上,只能有一個公主。」
「本宮放你苟活至今,已是仁慈。」
「安陽回來了,沈將軍也不會再要你,你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你放心,你中的毒,是本宮親自命人調配的,娘知道你怕疼,不會疼的,睡著睡著,人就沒有了,不會疼的……」
玲瓏喝著我的奶水,自然,也是活不了的。
沈玉昂,你知道親手殺死自己孩子的感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