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了搖頭,江玄鳴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在八歲那年,替他修補了他母親給他生前縫製的衣裳。
江玄鳴看了我一眼,踢了踢腳下的雜草:「你看不上我是不是?我比不上江玄宴,他會讀書又長得好,成了傻子都有人不離不棄。我只是個武舉人,確實比不上他來日封侯拜相的能耐,可我不會讓你做妾。」
他再如何比不上江玄宴,也是世家大族的郎君,還是功名在身的舉人。
再怎麼樣,都輪不到我一個小丫鬟看不上,就如江玄宴,以他身之高位,只會覺得給予的便都是恩賜。
我知道,江玄宴大約不喜歡我。
因為愛意會使人盲目,使人小心翼翼,不知所措,不自覺地將自己與塵埃齊平。
而不是像他那樣,自始至終從容不迫。
7
第二日,江玄宴仍舊沒有回府。
我的衣物不算多,僅有的首飾是頭上那根木簪。我原先是有些積蓄的,只是這三年為了養活江玄宴,早就變賣得一乾二淨。
將東西收進包袱里時,門外進來兩個丫鬟。
這幾日偏院格外熱鬧,人人都以為我怎麼著也會撈個姨娘噹噹。
痊癒的大郎君,凌霄院的姨娘,誰看了都眼紅。
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著前院發生的事,一閃而過的三個字落入我耳中。
我問道:「是齊家那位表少爺嗎?」
「是喏,聽說被抬回來時,整個屁股都爛了。」
「真沒想到他竟是好男風的,這一整夜吃了藥,被四五個粗壯的男人……真是丟死人了。」
我愣在了原地,手指猛地一松,包袱險些滑落。
只有我知道,那位表少爺並非好男風,是江玄宴在報當年之仇。
江玄宴尚在朝堂時,曾有一次在春日宴上被世家子弟央求著點評辭賦,他言辭犀利地指出了幾人的不足之處,其中便有齊家那位表少爺。
原是指點之舉,卻不想被人記恨在心。
那一年,一名丫鬟引開我,一個麒麟球引出江玄宴。
我從不知,一個人能惡毒如斯,會想出那樣齷齪的方式來折辱一個君子。
我拼了命撞開那扇門時,兩名小廝按著江玄宴的四肢,任由那表少爺撕扯著他的衣裳。
床底下有一把我從廚房順來的刀,那是我為了護著江玄宴準備的。
我像個瘋子一樣,揮舞著刀,大喊大叫著,將受驚的郎君攔在身後。
「他再不濟,也是國公府的公子,是聖上欽點的狀元,你不過是一個外姓郎君,你姨母不過是三房裡不受寵的妾室,你今日欺辱他,你以為你活得過明日嗎?」
「臭丫頭,給我打……」
無數的拳腳落在身上,那把刀被奪走時,在我的後勁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
「來,來的……的路上,我已讓人通稟老夫人,你若想賭一把,就將我打死!」
我的手心浸滿了汗和血,不會有人來,不會有人管,這樣的事,不能傳出去……
幸而我賭贏了,一個陰溝里的無能鼠輩,一鼓作氣再而歇,他沒有那個膽量。
「郎君,郎君你記得認過的字,你記起學過的功夫好不好……」我顫抖著手為他整理衣服,幸而除了外衣撕裂,沒有其他損傷:「不可以被人這樣脫掉衣裳,男子女子都不可以脫郎君的衣裳,答應我好不好?」
呆若木雞的郎君,手忙腳亂地哭了出來:「阿蕎,你流了好多血,對不起,我再也不玩麒麟球了。」
他都記得,那三年被人羞辱,被人毆打他都記得,可他不曾懲罰那些捉弄嗤笑過他的人。
唯獨對這一人,他棄了君子溫潤如玉,睚眥必報地下了狠手。
我嘆了口氣,收拾好的包袱放在桌上,靜靜地等著。
壽安堂的大丫鬟送來身契時,人之常情地勸道:「咱們當奴婢的,能做妾便是最好的出路了,更何況當大郎君的妾室多少人求不來的,你是個女子,放棄這樣的福氣,去外頭討生活,太不明智。」
「再不濟,留在府上當個一等二等的丫鬟,都比外頭富戶人家的姑娘強幾分。」
我非家生子,我是五歲時進的府,我早知曉外頭的天地,可我仍嚮往之。
意識到多言不是她此行的目的,便住了嘴,打開木色的錦盒,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二十兩黃金。
我沒有推拒,將鐲子交還給她,收下了黃金:「替我,謝謝老夫人。」
我早知道,她不會容我長留,所以那日,我在要身契時,特地開口要了錢財。
只要能將我送離,大約百兩黃金她都不會眨眼,她絕不會容許我一個丫鬟,糾纏於江玄宴的婚姻之事。
我托江玄鳴,將二十兩黃金換成了銀票。
離開那日,我從角門出去,送我出府的人一再問:「你當真不等大郎君回來?」
我搖搖頭:「不了。」
聽聞他那日便接了聖旨,前去阜陽探查私造銅幣一案,不知何時才能歸。
門第之見,自古難平。
我不過是一個丫鬟,生死只在主子一念之間,死因也能任人編纂。
老夫人眼下還對我好言相送,是看在江玄宴的面子。
如若我不知趣,硬要糾纏,只怕多得難堪。
8
京城是我的家鄉,我生於此,長於此,沒有遠走他鄉的勇氣。
國公府在東街,我便在西街坊市裡盤了一家鋪子。
從踏出江家的那一刻,我就想好了該如何營生。
挑選了幾名孔武有力的小廝,招了兩名繡娘,半月後鋪子正式開張。
除卻頭日有讓利的噱頭,引來了一些人,後幾日都有些冷清。
江玄鳴來時,我正在櫃前記帳。
他看見我握筆,很是驚訝:「阿蕎,你竟然識字?」
我只是外院洒掃丫鬟,原是不認字的,現在粗讀得懂一些書,還是三歲的江玄宴教的。
發現他痴傻但卻認字時,我誇他好生厲害,認得許多字,我一個都不認得呢。
他被誇得不好意思,羞澀地說,郎君可以教阿蕎讀書。
那三年,我能撿到什麼書,我們便讀什麼書,只是我終究不如自小讀書的人,四書五經,詩集辭賦,我也只是粗略看得懂一二。
看著江玄鳴,我想了想:「你能否在我店外,站上半炷香的時間?」
他沒開口問緣由,毫不猶豫轉身去門口。
江玄鳴自小就是如此,七歲那年,二房的大丫鬟玩弄他,騙他在樹上站上半個時辰,便有人送豬肘子給他。
幾人將他送上樹,他抱著樹傻傻地等到了半夜,許多院落早就落了鎖,我想了許多法子,才將他帶了下來。
在京城做生意,沒有能撐腰的東家,註定寸步難行。
周邊的鋪子,不是與達官貴人交好,就是有縣衙護著。
看著江玄鳴的背影,我想了想,拿出紙張,低下頭一筆一划寫著,隨後附上一張數額小的銀票。
我將東西交給江玄鳴:「你的人脈廣,能否幫我找幾個茶樓的說書先生,讓他們這幾日多說說這上面寫的東西。」
他收了東西,又開口:「阿蕎,是不是我害了你?你那麼喜歡他,他也答應給你妾室的名分,若不是我胡攪蠻纏,你也不至於要這樣辛苦謀生。」
「不關你的事呀。」我抬起頭來,笑著看他:「你不要覺著我辛苦,我現在很開心,我從來不知道我的人生還可以這樣自如,江玄鳴,沒有人願意當籠子裡只會望天的那隻鳥。」
說書的效果甚好,不過兩日,鋪子裡擠了許多人,大多是一些年輕小姐。
「你……你說這是江郎君喜歡的花樣?」
「聽聞江郎君身上,也有一條這個蘭花樣式的帕子……」
「這個香囊的樣式真好看,這鳥羽根根分明,像在抖動一般……還有這牡丹,我好像都能聞到香味……」
國公府不會允許苛待郎君的名聲傳出去,江玄宴痴傻之事也只是少數世家和宮內人知曉,許多人都以為他只是病了三年,如今痊癒而已。
我摸了摸鼻子,江玄宴本就是上京名人,自起復後,又成了一眾閨中少女的天邊月,能得到與之相通的物件,各個都願意付錢。
我用這法子,原只是為了將鋪子經營起來,卻沒曾想說書人誇大其詞,將我說得天花亂墜,意外引來了一波做媒的婦人。
她們插著空來看繡品,一手將畫像展開。
「蕎掌柜您看看,這林公子年方二十有三,早年出身書香世家,雖家道中落,可他如今是教書先生,每月能收入十兩銀子呢……」
「我這個才好呢,趙公子今年二十五,雖是個九品官,但是家中獨子,父母疼愛,在西南街巷已經置辦了一個一進門的院子,還完全沒有貸資的煩惱。」
我看了眼那一堆畫像,見識過江玄宴那樣的天人之姿,面對這些畫師加工過還長得如此磕磣的人,我只好禮貌地笑了笑。
入夜後,雨勢漸大,叮鈴哐啷地砸在窗欞上。
我連忙過去關門,風聲洶湧間,一隻蒼白的手堪堪擋在門縫之間。
玉骨竹傘垂下一簾雨幕,緩緩上移,露出一張清雋奪目的臉龐。
一月多未見的江玄宴,他垂眸看了我一眼,一沓紙被他灑在桌案上。
「林初宇,面上是為人師表的教書先生,背地裡尋花問柳,前一月同花月樓的雲蝶在畫舫嬉戲落水,爬上岸時卻偽裝成自家小廝。」
「趙順,九品小官,還未娶妻卻早已安置了兩房外室,他正等著娶一個好拿捏的,最好手中有些銀兩做嫁妝,替他將貸錢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