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獻州的官道都已被大雪覆蓋。
外面的糧食進不去,獻州的存糧也最多能支撐全州的百姓吃兩個月。
但這求救的信是冬月中旬送出來的,距今已經過去了整整兩月……
聖上當即命武安侯和駙馬前去獻州賑災。
我朝駙馬也是可以入朝為官的。
在聽到聖上將駙馬和武安侯安排去做同一件差事時,我便懷疑,所謂的華陽公主案,恐怕便是與此事相關了。
更何況賑災這種事情,本來就很容易掉腦袋。
21
賑災的物資和銀兩都需要時間來準備。
聖上命駙馬和武安侯兩日後出發。
我第一時間去見了華陽公主。
「母親,賑災一事非同小可,陛下怎會派父親前去辦這差事?」
我並未直接說明來意。
華陽公主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道:「確實非同小可,所以陛下又派了太子隨行,傳旨的太監一刻鐘前剛剛離開。」
「太子?」我愣了愣。
這位太子乃聖上的嫡長子。
聽聞兒時便格外聰慧,深得聖上的喜愛。
加之又是聖上的第一個孩子,所以太子從小便被聖上帶在身邊,親自教養。
親自養大的孩子,感情與其他兒子,自然是不同的。
「不錯。」華陽公主微微頷首,「此番前去獻州賑災,這差事若是辦得好,太子身上便會多一份功勞。」
「可若是沒辦好呢?」我壓低聲音問。
我其實也不能完全確定上一世的華陽公主案與這次賑災有關。
可駙馬與武安侯去辦同一件差事,這事又讓我十分在意。
華陽公主嘲諷道:「若是這差事沒辦好,也自有駙馬和武安侯擋在前頭,與太子有何干係?」
聽華陽公主這語氣,似乎是對這位太子殿下有著許多不滿。
「母親,此事可還有迴旋的餘地?」我試探性地問道。
不等華陽公主開口,我便繼續道:「賑災一事非同小可,眼下又有太子隨行,若是真出了什麼差池,只怕……」
華陽公主搖搖頭,無奈道:「陛下金口玉言,豈有朝令夕改之理?」
華陽公主頓了頓,又道:「咱們這位陛下,可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
事已成定局,這差事推不出去,我便只能再三地叮囑駙馬,要小心賑災的銀子和物資。
那些話本里,凡是牽扯到賑災,必然繞不開「貪污」二字。
只是此番去的是駙馬,而非華陽公主,倒是讓我鬆了口氣。
畢竟上輩子,被牽扯進去的,是華陽公主,而非駙馬。
興許是我想太多了也說不定。
畢竟距離上一世華陽公主出事的時間,還有整整三年。
23
可就在駙馬出發的前一晚,我做了個噩夢。
夢中華陽公主案再次發生。
我看不見具體的經過,只看到華陽公主跪在聖上跟前,聖上一臉冷漠地讓她自己選擇。
是自己死,或者讓駙馬死。
華陽公主回到公主府後,便親筆寫了一封和離書和一封信,讓人送去了天牢,交給駙馬。
她又吩咐管家,遣散了公主府的所有奴僕,並每人賞了一百兩銀子。
當夜,華陽公主便自焚於公主府。
唯一讓我慶幸的是,華陽公主在放火燒公主府前,便先服用了毒藥。
至少不必承受活活燒死的痛苦。
可我還是被這個過於逼真的夢境給嚇醒了。
我當機立斷,命春信替我收拾行李。
我決定隨駙馬同去獻州!
24
上一世,獻州也曾發生過雪災。
只是我並不知道被派去賑災的官員是誰。
雪災之後,也不曾聽聞有官員因此被革職查辦。
況且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與華陽公主之間的關係,自然也不會去關心與華陽公主相關的事情。
如今做了這個噩夢之後,我便無法再安心地待在京城了。
我一直等到翌日一早,才將我的決定告訴華陽公主。
她自然是極力反對的。
「此去獻州,路途遙遠不說,獻州那邊又發生了……」
華陽公主沒將剩下的話繼續說下去,而是道:「阿纓,人在吃不上飯的時候,做什麼都不奇怪。
「你一個女兒家,要我這個做母親的,如何能放心你去那種地方?」
我當然知道如今的獻州很危險。
算算時日,獻州的存糧恐怕早已消耗殆盡。
難民們為了活命,無論什麼東西,凡是能讓他們活下去的,他們都會吃。
人也一樣。
凡是饑荒,便會有人為了活下去,選擇吃下自己的同類。
我將昨夜的夢境告訴了華陽公主。
「無論母親同意與否,這獻州女兒是非去不可。」
25
華陽公主最終還是妥協了。
條件是她隨我一同去獻州。
此番我們並沒有大張旗鼓地去,而是帶了幾名護衛和一名太醫,悄悄地離開京城的。
古往今來,大災過後,便會有疫病伴隨而來。
華陽公主放心不下,便求了聖上,指了名太醫一同前往。
但我們並未與駙馬同路。
華陽公主說:「依你父親的性子,若是知曉我們要隨他去獻州,定是不會同意的,所以我們要先斬後奏。」
所以這一路上,我們都是遠遠地跟在後頭,沒有靠得太近。
……
到獻州時,官道上的積雪還很厚,需要清理過後才能前行。
路邊的雪地里,並未瞧見百姓的屍首,但清理過後的路上卻有不少白骨。
華陽公主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當即下令先離開此地。
馬車裡,華陽公主憂心忡忡道:「阿纓,我擔心的事情,恐怕已經發生了,我們先去相鄰的城鎮落腳,這獻州你是萬萬去不得的。」
我白著一張臉,擔憂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路上的那些白骨意味著什麼,我當然知曉。
哪怕在離開京城前,心裡便有了預感,可親眼見到,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在因太子此番也來了獻州,聖上派了不少兵馬護送,駙馬的安危倒是不必擔憂。
我想了想,又道:「母親,等我們尋到落腳的地方後,還請您差人給父親送封信,若他那邊有個什麼萬一,咱們也好提前做準備……」
26
哪怕已經到了獻州,我心裡的那塊石頭依舊沒能放下。
事實證明,我的擔憂並沒有錯。
賑災一事,的確出了岔子。
太子利用押運之便,悄悄地往米糧里摻了砂石和樹皮。
用來救濟難民的棉衣,也被他偷換成了單薄的舊衣物。
至於銀子,他更是連換都不曾換,便打算直接昧下來。
為了讓駙馬和武安侯閉嘴,太子甚至還分別給兩人一人送去了一箱銀子。
也不知是有什麼倚仗,太子竟是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
偏偏聖上還命太子主導此次賑災,而駙馬和武安侯的話,太子又根本聽不進去……
華陽公主收到駙馬送來的信時,險些沒氣暈過去。
而我卻突然想起了我在離開京城前做的那個夢……
如果上輩子的華陽公主案與太子有關的話,那一切就都說得過去了。
難怪李素打聽不到相關的消息,難怪華陽公主會甘願赴死……
這一切,原來都是在為太子頂罪。
太子是聖上親自帶大的,感情與別的皇子都不同。
一旦太子貪墨賑災銀兩、偷換賑災糧食一事被抖出來,那他這太子之位也做到頭了。
這種時候,便需要一個替罪羊。
參與賑災的駙馬和武安侯便是最好的選擇。
我想起了夢中聖上讓華陽公主自己選擇,是自己死,還是駙馬死。
我很好奇,這中間究竟還有什麼內情,才讓聖上如此逼迫華陽公主。
關於這個答案,我恐怕此生都無法知曉了。
因為這輩子,我絕不會再讓華陽公主走到自焚那一步。
27
我對著華陽公主跪了下來。
「母親,父親顧全太子名聲,並未將此事泄露出去,可一旦回了京城……」
我閉了閉眼,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夢中華陽公主自焚時的畫面。
「太子往糧食里摻砂石樹皮一事,是絕對瞞不住的,若是回到京城,憑陛下對太子的寵愛,一定會讓父親與武安侯替太子扛下這個罪責。
「到那時,父親和武安侯必死無疑。」
華陽公主突然笑了笑,有些淒涼道:「不,你父親不會死。
「陛下的身子其實並不如表面那般康健,從前兩年開始,便全靠武州秦氏的藥丸養著。」
華陽公主瞥了我一眼,繼續道:「而你父親又是武州秦氏長房一脈的獨子……」
說到這裡,華陽公主的唇角再次緩緩地勾起。
「但此事陛下又必須給獻州百姓一個交代,所以到那時,陛下必會讓我自己選擇,是自己死,還是讓你父親死。」
聽到華陽公主的話,我頓覺渾身發冷。
難怪……
難怪上輩子華陽公主會逼得自焚。
我深吸了一口氣,用力抓住華陽公主的手。
「所以母親,我們要先發制人!」
28
華陽公主喬裝去了一趟獻州。
之後不久,太子偷換賑災糧食、衣物,貪墨賑災銀兩一事便在獻州傳開,甚至就連相鄰的城鎮,也都有相關的傳言。
駙馬和武安侯當著獻州百姓的面,將太子給綁了起來,並承諾會將其押送回京,交由聖上裁奪。
駙馬和武安侯都很默契地沒有提前寫信回京。
在太子被押送回京那日,聽聞咱們這位聖上將御書房內能砸的物件都被砸了個遍。
但在自己的性命面前,親自養大的兒子又能算得了什麼?
更何況當皇帝的,最不缺的就是兒子。
29
聖上終究還是留了太子一命,只是廢黜了他的太子之位,終生幽禁於天牢之中。
但對於已經習慣了當人上人的太子而言,終生幽禁恐怕比殺了他還難受。
此事塵埃落定時,已是秋末初冬。
武州秦氏的人來了一趟京城,又為聖上換了一次藥丸。
之後聖上方才鬆口,答應讓華陽公主和駙馬年後帶我回江南。
在華陽公主生辰前夕,一直與公主府劃清界限的沈棠卻破天荒地來了一趟公主府,求見華陽公主。
此時沈棠已懷有五月的身孕。
華陽公主本不欲見她,沈棠卻下了馬車,挺著個肚子親自前來叩門。
我與沈棠明明同歲,可她如今瞧著,卻已經與年過二十的女子相差無幾。
沈棠一見到華陽公主,眼淚便流了下來。
「姑母,阿棠可算是見到您了。」
華陽公主神色淡淡:「你既已有身孕,還出來晃什麼?若是你腹中的孩子有個什麼閃失,你如何擔待得起?」
沈棠面色微白:「姑母,阿棠先前得知自己並非您的女兒,擔心您會……」
她並未將話說完,便低下頭,低聲道:「可阿棠終究是您帶大的,此番公主府的變故,便是讓阿棠看清了自己的內心……
「無論發生什麼,阿棠都無法割捨下與您之間的情分,所以這才厚著臉皮,又來求見您。」
說到此處,沈棠已泣不成聲。
華陽公主的神色依舊並無變化。
她抬手指了指門口的方向,我抬眼看去,卻見楊氏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裡。
30
楊氏怔怔地看著沈棠,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聽到的。
我低下頭,忍不住勾起唇角。
我知道沈棠為什麼會來公主府。
先前她以為華陽公主必死無疑,所以選擇與公主府的人斷絕了往來。
甚至就連成親,都不曾給華陽公主送請帖。
上輩子華陽公主出事時,我還是寧平侯府的六姑娘,並不知曉其中的內情。
但沈棠作為永安郡主,對於這件事,她想必是知曉一些內情的。
所以在看到太子被廢黜,華陽公主不僅安然無恙,甚至還能離開江南之後,才會又來公主府,試圖修補她與華陽公主之間的情誼。
可惜她忘了,感情是相互的,華陽公主也並非她沈棠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寵物。
31
沈棠和李素的孩子,是在我離開京城前出生的。
可惜因康若瑩一事,晉王府已被聖上厭棄。
此番沈棠產子,宮裡並無任何表示。
但奇怪的是,就連寧平侯府對此事也表現得極為冷淡。
僅僅是在沈棠的孩子出生後,差人去送過一回賀禮。
楊氏和府里的其他姐妹,都無一人前去探望沈棠。
但這一切已經與我無關了。
公主府的人已經在準備回江南的事宜。
我從未去過江南,心中也不免有幾分嚮往。
只是對於上輩子害得華陽公主「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這輩子卻依舊穩坐王位,甚至秦氏還得盡心地為他續命一事,終究有些耿耿於懷。
就如同話本里的那樣,好人命不長,禍害遺千年。
華陽公主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事。
在離開京城那日,她拉著我的手,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
「阿纓,他活不了太久的。」
番外
1
自前朝餘孽被賜死後,晉王府上下的日子就都不太好過。
皇帝本身就很忌憚諸位王爺,這些年也一直在想方設法削弱諸位王爺的影響力。
這種關頭,李素作為晉王世子,卻與前朝餘孽有了牽扯,甚至連孩子都有了……
皇帝雖沒能查到李素知情的證據,但仍免不了要遷怒整個晉王府。
許是嫁進晉王府之後的日子和預想的相差太大,沈棠不免想到了秦纓。
她不明白,擁有重來一次的機會的人是明明是她。
可為什麼,秦纓兩輩子的運氣都這麼好?
上輩子她是華陽公主的女兒,華陽公主便被牽扯進那樁大案。
秦纓作為寧平侯府的姑娘,嫁給了晉王世子。
李素不曾養外室,兩人成婚多年,都一直和和美美。
最重要的是,晉王府也不曾遭到皇帝的厭棄。
上輩子沈棠作為華陽公主的女兒,在華陽公主出事後,那些原本與她交好的世家貴女們,都對她避如蛇蠍,仿佛做了壞事的人是她一樣。
可她明明是無辜的。
直到後來,寧平侯府人告訴她,她其實並非華陽公主的女兒,還將她接回了侯府。
可她已經代秦纓遭過罪了。
那些冷眼和嘲諷,並非她回到侯府,便能假裝不曾存在過。
所以在重生後,沈棠便選擇回到侯府。
她要取代秦纓,成為李素的妻子。
至於秦纓……
上輩子她受過的苦難,她想讓秦纓也嘗一嘗。
沈棠也曾猶豫過要不要提醒華陽公主避禍。
可她實在太想讓秦纓走一走她上輩子走過的路了。
對華陽公主的愧疚和她上輩子受過的委屈相比,又能算得了什麼呢?
重生之後,沈棠擔心與華陽公主走得太近,將來會受到牽連,所以一早便與華陽公主劃開了界限。
可她沒想到的是華陽公主竟然能避開那樁案子,甚至連太子都被拉下馬……
秦纓的命是真的好啊。
好到讓沈棠嫉妒不已。
尤其是在發現李素竟然為康若瑩那個前朝餘孽私設靈堂之後,沈棠隱忍已久的情緒終於爆發了。
2
她當著丫鬟的面砸了康若瑩的牌位,又將李素痛罵了一頓。
可李素是怎麼說的?
他說:「你鬧吧,最好鬧到陛下面前,到時候你就能討到好了?」
李素是故意在府里祭拜康若瑩的。
對於康若瑩,他確實很是喜歡。
若非身份太過敏感,他早就想將她接回王府。
此番他因康若瑩丟了官職,甚至連世子之位也丟了。
但李素並不恨康若瑩。
畢竟她到死,都不曾向刑部的人透露過他其實是知曉她的身份的事情。
李素恨的是皇帝和自己。
若當初登上帝位的是他父王,若他能手握重兵,又何至於連自己的心愛之人都保護不了……
沈棠頓時愣在原地。
康若瑩是前朝餘孽,若是讓聖上知曉李素在府里為她私設靈堂,到那時,她也會跟著受到牽連。
沈棠突然後悔和秦纓換回來了。
留在華陽公主身邊,即便華陽公主出事,她也不過是被人嘲諷幾句,並不會少塊肉。
可嫁給李素,卻可能連命都丟掉……
但皇帝還是知道李素為康若瑩私設靈堂一事了。
皇帝其實一直都疑心晉王有不臣之心,也懷疑李素其實是知道康若瑩的身份的。
可無論他派出去的人怎麼查,都沒能掌握到有用的證據。
所以皇帝明面上饒恕了李素,可實際上,卻派人一直暗中盯著李素,盯著晉王府。
在發現李素在府里為前朝餘孽私設靈堂時,皇帝頓時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