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謝若鈺的命數當晚就來了。
那池塘水裡全是細菌,偏偏他想要演得逼真,自己沉在塘底喝了好幾口髒水。
入夜時分,就發起了高燒。
先前還盛氣凌人的小孩,這會只能躺在床上難受地扭來扭去,口中含糊地說著胡話。
謝母趴在他耳邊仔細傾聽,卻也聽不出他到底說的什麼。
「可憐見的,怕是掉下去惹了邪祟,快快尋了法師給我鈺兒驅邪!」
其他人聽不明白,可只有我知道他在說什麼。
兩個孩子被我帶回現實世界時,難免不適應,一開始時常常生些小病。
我帶他們去醫院,醫生給開了退燒的美林和基礎抗生素。
甜甜的藥水喝下去,半小時退燒,兩三天藥到病除。
此時,被謝母硬灌了好幾碗苦藥,又被五床厚被子緊緊裹住「發汗」的謝若鈺,正無力地啜嚅著:
「媽媽,給我……給我吃退燒藥好不好?十五毫升就行……」
謝母身邊的嬤嬤卻照她吩咐,端來一大碗黑乎乎的香灰水。
「世子,把這個喝下去,須臾就能好!」
要是放在以前,我定會護著謝若鈺,阻止這種愚昧的行為。
可這次,我只站在角落,漠然地看著那嬤嬤捏著謝若鈺的下巴,硬生生灌下去那一大碗香灰水。
14
接下來這幾天,謝母為給謝若鈺治病,日夜不休地折騰。
白日裡,大夫開的苦藥加上香灰水,流水式地灌進他肚裡,三餐飯食還只有白粥。
晚上,跳大神的巫師在屋裡敲鑼打鼓,燒鬼符驅魔,熏得屋裡煙燻火燎。
幸虧謝若鈺身子骨一向強健,回去這一年我還給他報了網球課,每天肉蛋奶供著。
折騰了五天,謝若鈺硬是靠自己的免疫力熬了過來,終於退了燒。
只是原本飽滿瑩潤的小臉,此時蠟黃乾瘦,眼窩都陷了下去。
他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喚我去他身邊。
謝母費心費力照顧他好幾日,見他如此,頓時垮了臉。
謝琅卻在此時掀帘子匆匆走進來,打破了尷尬氣氛。
他見謝若鈺形容枯槁的模樣,頓時眉頭緊皺。
謝若鈺還很虛弱,卻強撐起身子向謝琅撒嬌告狀。
「爹爹,都是那惡毒女人,害得鈺兒遭受這些苦楚,差點丟了性命!
「您是將她驅出侯府,還是罰她去庵堂苦修?
「若只是輕輕罰過,兒子可斷斷不依!」
他等待謝琅答話的時間,眼神瞟向我,一副邀功的神色。
謝琅順著他的眼神,一眼便瞧見躲在嬤嬤侍女之間的我。
他跨前兩步,捏著我的手腕就將我從人群中揪了出來。
侍從們見狀,紛紛迴避,慌忙退出了內室,只留謝母站立在旁。
「溫嬌嬌,我有沒有說過,我是個重情之人?若你安分老實,我並不會動你的侯夫人之位!
「如今你竟然越來越下作,竟然讓自己的親骨肉以身犯險,就為陷害湘兒?
「你就是這樣辜負我對你的信任?」
他手勁極大,捏得我骨頭咯吱作響,我忍不住痛呼出聲。
謝若鈺見狀急得很,啞著嗓子沖謝琅大喊:
「爹爹!不許你這麼說阿娘,明明是那女人派人將我推入水中的呀!」
謝琅冷冷瞥了他一眼,從懷中甩出他從前為我打造的一支赤金累絲簪子,摔在我臉上。
「哼,這簪子,十日前就戴在了那推人的榮三兒媳婦頭上了,別告訴我,是你無緣無故賞賜給她的!」
我迅速組織了一下語言,想了一套脫身的說辭。
謝若鈺卻急著哭了起來:「爹爹,我錯了,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阿娘根本就不知道,你別,你別弄傷了她!」
謝琅聽後怒氣更甚,臉上顯露出一絲譏諷的嘲笑。
「你?一個十歲的孩子,能幹出這種陰損的勾當來?
「謝若鈺,你還真是和你的好娘親一樣,把你老子當傻子玩兒。」
謝母更是在一邊添油加醋:「可不是,我這不眠不休守著鈺兒好幾日,這孩子,醒來後卻只要自己的娘親。
「果然人家娘倆才是一條心,我這個做祖母的,付出多少也及不上人家當娘的一根腳指頭!」
謝若鈺想從床上爬起來去求他爹爹,卻無力地摔倒在地上,不住地大口喘息。
15
我直直地對上謝琅輕蔑又憤怒的眼睛。
「是,你說得沒錯。
「是我自導自演了一場戲,叫鈺兒落水,嫁禍給黎湘兒。
「這法子,拙劣又愚蠢,對嗎?
「可你想想,自從我回來,你還不是整日都待在黎湘兒房裡,來過我院裡幾次?
「若不出此下策,我……我還怎麼能見到你?」
我咬著嘴唇,聲音顫抖柔弱,睫毛微顫,仿佛受驚的小鹿。
謝琅見狀,手上的力氣立馬鬆了下去。
他背過身去,為平靜下去,深深吸了口氣。
「罷了,念在你對我用心的份上,此事我不再追究,只是下不為例!
「我虧欠湘兒良多,因而答應她,在她生產前,晚上都在她院裡陪著,不會去別處。
「不過你放心,待她平安生下孩子,這事上我會待你們一視同仁。
「這些日子我不去你院裡留宿,也算作對你的懲罰吧,好好清凈清凈心思。我得了空,白日裡會來瞧你的。」
這些話真是令人作嘔,只是語氣和軟了許多。
離開前,他冷颼颼的目光落在謝若鈺身上,比冰還涼:
「好好養著吧,日後記得孝敬你祖母,不可再跟你母親學些弄虛作假的詭計,如若再犯,看我不抽斷你的腿!」
謝若鈺被他瞪得渾身發抖,瑟縮地裹緊被子。
他想不通,原本自己自信萬分的妙計,怎麼反把自己陷入這副境地。
而我三言兩語,為何就能熄滅謝琅仿佛要吃人一樣的怒火?
他還沒有長成他爹爹那樣自以為是的男人,所以還不懂。
這個世界的男人,只把女人當所有物,和牲畜、寵物,沒有區別。
女人為爭寵,使些小心機也無傷大雅,甚至有些可愛。
可作為繼承人培養的兒子,卻完全不一樣。
無論是何種原因,他竟然敢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對自己老子撒謊,和自己不是一條心?
這在權利場上摸爬滾打數年,見慣父子相殘的謝琅眼裡。
謝若鈺,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赤誠純孝的好兒子了。
16
幾日後,黎湘兒派人傳話,約我去城郊湖心亭賞荷。
我知道她定然不安好心,卻也要硬著頭皮按約定前往。
我自己悶著頭研究,很難找到回去的方法。
現在需要的,正是和書中的關鍵人物接觸,或許能觸發一些關竅。
黎湘兒挺著明顯的肚子,和從前憂鬱柔弱的氣質大不相同了。
「呵,我原想著是多聰明絕頂的女子,能讓謝琅那種人對你鍾情數年。
「如今看來,根本是個蠢貨,竟敢獨自一人前來赴約?
「記住,你的死和我可沒關係,只能怪自己太過愚蠢。」
說完,她伸手一揮。
身邊兩個丫鬟二話不說,就把我往湖裡拖。
還能這麼草菅人命的嘛……
「黎湘兒,我現在無意於謝琅,早晚會給你讓位,可你現在殺我,旁人難道不會懷疑?」
她臉上儘是志在必得:「你左不過是故技重施,派兒子嫁禍我不成,自己又以身試法跳入水中,卻被水草纏住了腳,不幸淹死。即便有人懷疑,死都死了,又能怎麼辦?
「你偷了我侯夫人的位子這麼多年,你兒子還占了我腹中孩兒的世子之位,我想起來就哀嘆天道不公!
「從前是我太過善良軟弱,才人盡可欺。往後,我就是要踩著你們這些螻蟻的腦袋,一步步往上爬!」
話未說完,撲通一聲,我被丟進了荷花池。
17
一瞬間,耳朵鼻子裡被湖水灌滿,黎湘兒喋喋不休的狠話,變得模糊而遙遠。
湖底深處,更是仿佛有看不見的水怪,伸出無形的觸手將我拉向深淵。
遙遠的地方,有個十分誘惑的聲音在和我說話。
「閉上眼吧,或許死了就能回去了呢,而不是在這個令你憎惡的世界,和他們無休止地斗下去……」
對啊,它說得對。死,可能是一種辦法,也是一種解脫。
在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鬥來鬥去,真的好累……
思緒縹緲間,腦中卻突然湧入一些零碎的畫面。
這……竟然是我的若葶,正端坐在教室里聽課的場景!
隨後的畫面,是她在課間與同學們一起開心玩耍。
放學後,她和高灝軒一起被他的父母接走,回到了高家。
原來她真的被高家收養,一家人在餐桌上吃晚飯,其樂融融。
真好,若葶一點都沒讓我失望,即便沒了媽媽的陪伴,她也能努力把生活過得很好。
可畫面一轉,又來到夜晚時分。
若葶小小的身子蜷縮在黑暗房間裡的大床上,在被子裡掏出我從前給她買的電話手錶。
她壓低聲音,對著手錶給我發了好多條語音微信。
「媽媽,期末考試,我考了年級第三哦!嘿嘿,等你回來,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
「你的多肉和孔雀魚,我都帶過來啦,幫你養得好好的,魚兒還生了一大缸的寶寶,都特別能吃!
「我最近也有好好吃飯,記不記得你給我買大了一碼的那條裙子?現在穿上竟然正好了,說明我長高長胖了,媽媽你也要照顧好自己和哥哥,要吃好睡好。
「我現在過得很好,你不用擔心我,媽媽獨自一人穿到書里的世界都能堅強地生活,我一定也可以的!」
小傢伙在被窩裡堅定地揮了揮拳頭,給自己鼓勁。
可我清楚地看到她眼裡閃閃的淚光。
心裡好似刀割一般的疼痛,遠超我因溺水無法呼吸產生的不適。
我咬著牙,努力控制著想向上掙扎的本能,心中默默祈禱。
希望我在這個世界的死亡,能把我帶回到女兒身邊……
可突然間,我聽見女兒泣不成聲地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媽媽,我找到的那些線索,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如果有用,求你趕快回來吧,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我猛地睜開眼。
女兒有了線索,只是我沒有接收到!
我迅速清醒過來,用力擺動雙臂,從湖底游上去,浮出水面。
黎湘兒以為我已經淹死了,正帶著幾人準備撤離犯罪現場。
卻發現我又冒了頭,簡直氣急敗壞:「一個女人竟然會游水?豈有此理!來人,都給我去那邊,給我把她按下去,讓她游個夠!」
她身邊幾個丫頭,此時搖著船櫓往我冒頭的地方急匆匆趕去。
可我早就潛游到岸邊,趁她不注意迅速爬了上去。
她身邊卻已無人可差遣,只能自己氣急敗壞地伸臂攔住我去路。
「你想往哪去?給我站住,不許走!」
我朝她勾嘴一笑,隨後蓄力猛地一揮,一記右勾拳結結實實地落在了她那含情美目之上。
她頓時跪倒在地上,捂著眼睛涕泗橫流。
很好,上了一年的泰拳課果然能派上用場。
「女人怎麼你了?還不能游泳!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女人不但能游泳,還能打拳!
「給老子滾一邊子去!」
18
回到房中,我不顧身上濕透,慌忙從柜子深處翻出一個物件。
是謝若鈺的電話手錶。
他將我帶回來時,我掙扎著想脫離,雖然沒成功,卻讓我抓到了他丟在一邊的手錶,一起帶了回來。
回來後,我打開了幾次手錶,可沒有任何網絡信號。
這次,我試著登錄了我的微信。
提示音不斷響起。
竟然真的收到了若葶的信息!
手錶的電量可能堅持不了多久,我迅速地瀏覽著她發給我的一條條信息。
我的小女兒,這些日子不知道有多想媽媽。除了剛出生時被謝母奪走那些日子,我們哪裡分開過這麼久。
可我現在無法一條條仔細看過去。
一直一直馬不停蹄地向上翻,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錯過什麼重要的內容。
終於,我在一條特殊的消息處,停了下來。
19
根據線索,我心中盤算了一下計策。
隨後叫覓蕊立刻幫我向宮裡遞牌子,進宮拜見皇后。
回來這些日子,雖說沒有過度關注朝堂動向,我卻也知道,謝琅的行為越來越膨脹。
他作為當朝第一重臣,手中握有兵權,卻在皇帝要調兵去西北平亂之時,推三阻四,遲遲不肯簽調兵的手令。
謝琅一直以來為人孤傲自負,說話十分噎人,常令皇帝下不來台。
從前有這種情況,我一定會進宮,求皇后她幫著謝琅在陛下面前美言,化解這些齟齬。
畢竟當年,四皇子還是無人問津的閒散王爺,我們兩個女人都一門心思為丈夫謀劃,漸漸也處成了閨蜜。
可現在,沒了我的斡旋,皇帝和謝琅之間,因互相猜忌而積攢下的膿包,已經到了一觸即破的地步了。
行完大禮後,皇后笑著拉過我的手,將我扶起。
「這是我家三弟前些日子出使西域帶回來的月華緞,我瞧著顏色正配你,特特給你留了兩匹。」
我伸手撫摸那些柔美華麗的紗緞,感嘆道:「嘖嘖,如今西域商路被亂賊斷了,這紗可是萬金難求。
「前兒里,我見我家黎姨娘身上一水兒的這緞子做的衣裳美得緊,心中十分羨慕,如今娘娘就賞賜下來,當真還是您最疼我。」
皇后嗔怪一笑:「傻妹子,想要什麼就差人告訴我,何苦眼紅他人?」
我與她若無其事地話家常,可彼此心中,對某些事情的立場,已然心照不宣。
她知我在府中的處境,特地提出留我在宮裡住上幾日,躲躲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