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無人能給她一絲慰藉。
我仍記得。
孟嵐剛懷孕時,沈雲楓說,她只是沒有安全感。
那時他的臉色,帶著淡淡的心疼。
如今,時隔四月。
他站在月華下,白色的月霜覆在他肩頭。
他卻說,為什麼孟嵐不能像我一樣懂事。
一壺酒盡。
腦袋有些昏沉。
我擺擺手,不想多說,讓他快走。
我很自私,只想守住我的一方天地。
他人的因果,我不想干涉。
我猝然入眠。
恍惚間,嗅到清冷竹香。
嘴角,有一方甘甜蜻蜓點水般掠過。
11
過完年,孟嵐的胎便有八個月了。
全府上下已經到了戒備森嚴的地步。
生怕她下一刻就要臨盆。
聽人說,孟嵐的情緒好了很多。
反觀沈雲楓,卻是愈加憔悴。
美見一次,眼中紅血絲比上次更甚。
形銷骨立,背影佝僂。
再無之前的意氣風發。
自從上次之後,我有意避著他。
他有心想跟我說話,都被我聊聊敷衍結束。
不論是防止他有了別的心思。
還是害怕孟嵐再度發瘋。
我都要將這種不該有的情愫,扼殺在搖籃里。
有幾次,我碰到沈雲楓陪著孟嵐在花園散步。
她未施粉黛。
日光撲在臉上,映出她臉上密密麻麻的色斑。
她胖了一整圈,肚子忒大。
像一個大肉球。
看得我頗有些害怕。
我轉身欲走,
孟嵐竟然主動跟我打起了招呼。
我只能站定她幾米外的地方,對她露出尬笑。
她恍若不覺。
問我最近過得可好。
我道:「好,好得很。」
末了,我又說:「你也要保重身體。」
「待你生下孩子,我便進言,抬你為平妻。」
這是我一早就決定好的。
本想等到她生產後告訴。
今日碰見了,便一道說了吧。
稀奇的是,孟嵐竟然很平和。
沒有驚喜,也沒有嘶吼。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和煦的她。
「那便多謝姐姐了。」
站在孟嵐身後的沈雲楓,定定看著我。
不知在想些什麼。
寒暄後,我打算告辭。
孟嵐又朝我道歉:
「以前是我不懂事,衝撞了姐姐。」
「姐姐大人有大量,切莫怪罪我。」
銷金窟呆的時間長了,也學會了客套話。
我擺手:「都是一家人。」
她問我:「往後我可不可以來找姐姐聊天。」
「隨時歡迎。」
我說的隨時歡迎。
是指孩子生下後。
不是讓她頂著九個月的肚子。
來我房裡找我玩兒啊!
看到她的那一瞬。
我嚇得差點背過去。
「誰讓你來的,沈雲楓呢!」
她笑:「夫君去當值了。」
「橫豎沒什麼事,我便來看看姐姐。」
我如臨大敵。
不敢靠近她,又不能怠慢她。
我給小梨使了個眼色。
小梨不動聲色退下,朝沈母的院落走去。
12
茶水添上。
孟嵐捧起茶杯,翹著蘭花指。
用杯蓋撇了撇浮沫:
「全毫如眉,似片片綠萼,花蕊吐香。」
她抿了一口:
「是今年的新出的峨蕊。」
「姐姐這裡,果然有好東西。」
我斟酌開口:「你若喜歡,我讓人包一些給你。」
「只是懷孕不宜多飲,你放著以後喝也是好的。」
她哂笑:「放舊了的茶葉,你的丫鬟都不喝,你讓我喝?」
挑釁意味濃厚。
我實在頭疼。
「好茶葉,就算放久了也有價值。」
她唰地一下站起來。
「你的意思是,不值錢的茶葉,就活該遭人踐踏嗎!」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我眸色一沉,意識到她又要發瘋。
忙下了逐客令:
「你身子重,我這裡招待不周,快些走吧。」
「我若偏不呢。」
孟嵐挺著肚子,兩三步走到我面前。
「賤胚子,以為我不知道你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嗎?」
「先假意好心,讓雲哥哥放鬆警惕,以為你是好人,再處處體現大度,讓旁人拿我和你做對比。」
「你是好茶葉,我是爛茶葉,可我這爛茶葉也有人品嘗,你這好茶葉,放到發霉還是個老處女!」
我與她拉開距離:
「要發瘋滾回你院裡去,這裡沒有沈雲楓,沒人在乎你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她抱著肚子,哈哈大笑:
「憑什麼你就有高貴的出身,穿金戴銀衣食無憂,而我能夠活下去,就已經如此艱難。」
「為了融入你們,我背唐詩,練書法,品茗騎射一個不落,為什麼你們還是看不起我,為什麼!」
「你已經擁有這麼好的人生,為什麼要跟我搶,若沒有你,我早就是雲哥哥的妻子了,都是你的出現,打亂了這一切!」
她越說越瘋迷,像是路邊癲狂的喪家犬。
很是可怕。
我咽下一口唾沫:
「我對你沒有惡意。」
「你要知道門閥森嚴,沒有我也還會有別人...」
她打斷我:「那為什麼是你,偏偏就是你!」
「我越嫉妒,就越要發狂,越要給他找事。」
「後來,他忍的不耐煩了,問我為什麼不能像你一樣懂事。」
「崔綺貞,我寧願你跋扈、小氣,與我針鋒相對,也不想看到你是真的對我好,真的不在意。」
「你憑什麼這麼完美,憑什麼這麼高貴。」
「高貴到讓他對你念念不忘,夜裡守著我,還要望著你的院落出神!」
她越說越癲狂,越說越抽噎。
仿佛要把滿腔怨氣和委屈都發泄出來。
奴僕們上前將她團團圍住。
生怕她再干出什麼癲狂事,傷了孩子。
我與她遙遙相望。
親眼看到她眼中的絕望之色。
「既然如此,那就交給天意吧。」
「我若死了,算我活該,祝你們生生世世百年好合。」
「我若活著,你就把他讓給我好不好。」
她幾乎泣不成聲,從嗓子裡擠出字眼:
「求你了,崔綺貞。」
話畢,她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把匕首。
電光石火間,插入自己的心臟。
朱紅瞬間湧出,在空中綻放出一朵血色玫瑰。
她眼中含淚,卻對著我笑。
鮮血不斷噴涌。
眾人已亂作一團。
我看著她嘴唇一張一合——
答應我。
她轟然倒下。
幸而身後有丫鬟組成了人肉墊子。
我上前扶住她,晶瑩順著落在她的傷口。
孟嵐,我答應你。
12
孟嵐受傷,又動了胎氣。
只能挪到我屋裡,就地看診。
幸而幾位大夫和嬤嬤就住在府中,時刻準備接生。
這一刀,刺的不是很深。
未到心臟,還有得救。
只是止血伴隨著生產,就有很大兇險。
沈母來得及時,早就知道了前因後果。
捻著佛珠一個勁兒念阿彌陀佛。
「求老天保佑我大孫子安然無恙,平平安安。」
慘叫聲從產房傳出。
一盆盆血水不斷端出。
不多時,屋內叫喊聲逐漸變小。
我心一驚,慌忙推開門。
血腥味撲面而來。
孟嵐躺在床上,髮絲濕濡,面色慘白。
整個人像是被汗澆了一般。
與當年的阿姊,一模一樣。
我將參片放入她口中,一連打了她十幾巴掌。
「孟嵐,別睡著,孩子快出世了,你馬上要贏了。」
「醒來,快醒來,我認輸行不行,我輸了,只要你醒來。」
她的雙眼終於睜開了一條縫。
「醒了,姨娘醒了,快使力氣啊,孩子要生了。」
我打斷道;「什么姨娘,是嵐夫人。」
「對,嵐夫人,再使一些力氣,加把勁。」
悽厲的慘叫再度傳遍了產房。
沈雲楓推門進來時,看到的正是這副人間慘象。
他重重推開我,接過孟嵐的手;
「阿嵐,我在。」
「不怕,雲哥哥來了。」
我被推得一個趔趄,頭撞在身後的柜子上。
產房已經全亂了套。
胎兒胎位不正,只隱約看到半個頭。
若是強行取出。
好一些,去子留母。
壞一些,一屍兩命。
穩婆一句話,便對孟嵐判了死刑。
沈母在屋外大聲叫:
「保小,先保小,一定要讓我的孫兒平安出世!」
我當機立斷:「小梨,快去請申典御過來。」
申典御是婦科聖手。
若有她在,孟嵐必有一線生機!
孟嵐緊緊抓住沈雲楓的手。
指甲嵌入皮肉,滲出鮮血。
沈雲楓恍若未覺,只一遍遍安撫:
「阿嵐,不怕,我在這。」
他向孟嵐說起從前在小漁村發生的種種。
語氣緬懷,夾雜濃濃愛意。
我站在一旁,看他情濃,悔不當初。
此時的孟嵐,已經顧不得回復沈雲楓。
她只覺得自己很痛。
肚子好像要爆炸了一般。
啊!!!
悽厲的慘叫一聲接一聲環繞。
穩婆連連鼓勵:
「對,就是這樣,再用力!」
「加把勁兒,孩子就快出來了。」
孟嵐幾乎要把嗓子扯破。
直到最後一聲。
撕心裂肺,響徹雲霄。
孩兒出世了!
13
穩婆利落的剪斷臍帶,抱在手裡拍打。
光溜溜的孩子霎時發出尖銳的啼哭聲。
「生了生了,是個小公子!」
產房內一片祥和。
穩婆忙不迭將孩兒裹上,抱出去給沈母看。
我攔住,將孩子橫抱過來,放在她面前:
「孟嵐,這是你的孩子。」
孩子出世了,穩婆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再無人管她下身是否血崩。
母體是否還能存活。
她沒做過什麼惡事。
所謂的發瘋,也只是傷害她自己。
如此行徑,只因為她無所畏懼的愛上了一個男人。
我不知她是否甘之如飴。
但此時此刻,我願意為這個可憐的女子,讓出一條生路。
聽到孩子的哭聲,孟嵐勉強睜開眼睛。
是個粉嫩的男孩。
她扯了下嘴角,對我一笑。
包含歉意和感激。
她費力的伸出手,想伸摸一摸這個孩子。
可她沒有力氣了。
孩子感受到了母親的溫暖,哼唧兩聲,在母親懷裡睡著了。
孟嵐笑了。
此時的她,笑的很是恬靜。
再無一絲戾氣。
她執意伸手,終於伸手摸上了孩子的臉頰。
最後,孟嵐輕柔在孩子額頭落下一吻。
末了,她看向我。
「你見過海嗎?」
我搖頭。
我長在長安,從未出去過。
長安無海。
我這輩子,大抵是見不到了。
她笑的很恬淡,「恭喜你啊。」
可我真的贏了嗎?
這場名為婚姻的角逐遊戲中。
我與她,雙輸。
她閉上眼,聲音很輕,唱起捕魚曲。
風吹蘆葦響,船兒輕輕盪。
撒下網兒盼魚忙,心隨水波漾。
魚兒躍水上,似我心跳蕩,
一網情深兩相望,愛意心頭藏。
她漸漸閉上眼,聲音越來越小:
「沈雲楓,把六十兩銀子還我。」
「我...我要回家了。」
此時的沈雲楓幾近崩潰,只能不斷乞求:
「阿嵐,求求你,別獨自拋下我好嗎?」
「等你好了,我就帶你離開京城,回小漁村生活好不好?」
「你打漁,我曬網,再生幾個孩子,光著腳在沙灘撒丫子的跑。」
他泣不成聲,將頭埋在她的手心。
只是,再換不得一句應答。
13
孟嵐去世後。
沈雲楓日日買醉,形銷骨立。
活的像酒鬼一般。
沈母喜滋滋抱走了孩兒。
在她心裡,孟嵐的已經完成了她的使命。
她是死是活,已經不重要了。
依照遺願。
我將孟嵐的屍骨送回了故鄉。
只在長安設了衣冠冢和靈位。
往後許多年,我一直在想。
那時的孟嵐,到底恨不恨我。
若恨我,為何那把刀,不是刺向我。
若不恨,為何要用性命做賭注。
搭上所有,只為了一個男人。
如果孟嵐不那麼剛烈。
如果她安穩於現狀,與那些後院侍妾一樣,日復一日在等待中消磨時光。
憑藉著寵愛,她完全可以安逸度完餘生。
可她是那樣的不羈的女子。
她見過江河湖泊。
見過潮汐湧來。
天地寬大,她享受過自由。
又怎麼會甘願,成為後院云云平凡的金絲雀。
她錯了嗎?
不。
錯的是世俗對女子的偏見和壓制。
我們都領悟到了這一點。
我只是稍微幸運,有人斡旋。
而她撞得粉身碎骨,再難回頭。
人吶,在生命的最終。
總是會想通一些東西的。
最後那場歌謠。
是她的致歉?
抑或是她與曾經的自己和解?
逝者已矣。
不重要了。
七日後,我抱著孩子,推開了沈雲楓的房門。
他睡在地上,酒瓶散落各處。
再無一絲昔日風采。
他醉眼矇矓,讓我和他喝兩杯。
我站在門口。
就那麼看著他。
「喝夠了就起來,現在做這副樣子,又給誰看。」
他苦笑:「連你也討厭我了,對不對。」
是。
他純良,但懦弱。
他的愛大膽熾熱,可卻毫無謀劃。
若不是生在沈氏,學了武功。
憑他的頭腦,一輩子很難出頭。
但我不能說。
因為他還是我的丈夫。
是我後半生需要依靠的人。
在孩子沒長成時,我不能放鬆一絲一毫。
「斯人已逝,活著的人總要過日子的。」
我將孩子抱到他面前;
「你看,這孩子的眉眼,多像她。」
沈雲楓愣愣看著襁褓中熟睡的孩兒。
他想伸手摸一摸。
我沒讓。
「你鬍子拉碴,仔細劃傷他。」
我循循善誘:「我讓人燒了水,洗完澡好好睡一覺。」
「就算是為了孩子,也請你振作起來。」
沈雲楓愣愣看著我。
眼神逐漸升起希望。
第二日,他一改往日頹廢,重去折衝府當值。
又過一個月。
沈母將孩子送到了我院子。
她說自己年齡大了,整天被孩子的哭鬧聲吵得頭疼。
只能讓我管。
我知曉她這是說辭。
我將孟嵐的身後事打理的井井有條。
又設計讓他兒子重新振作。
應當是通過了她的考驗。
縱使不喜歡孟嵐。
可這是她的孫兒。
正是因為疼愛,所以才要送來給我養。
總不能主母活的好好地,孫兒卻放在祖母膝下教導。
要是傳出去,像什麼樣子。
剛滿月的糰子,摸起來軟軟的。
我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旭兒。
旭日東升。
他的出生,於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個新的希望。
14
旭兒三個月時,得了黃疸。
幸好那日是申溪來問診的日子。
申典御年齡大了,我也不好勞煩他。
他便向我推薦了小孫女申溪。
申溪診脈後,當即煎了藥給旭兒服下。
旭兒連喝了五天黑漆漆的藥,黃疸終於退了。
我給了申溪一千兩銀子。
她執意不收。
「夫人給我的診金已經夠了,治病救人是我分內之事,又怎能以此為憑,多收人錢財?」
她年方十三,還未及笄。
說話卻很老成。
我誇她天賦極高,比太醫院那幫老頭兒也不遑多讓。
她笑容勉強,告辭走了。
我後知後覺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
申溪頗有行醫天賦。
看病問診抓方,竟他爹還強許多。
卻因為是個女兒身,進不了太醫院。
只能私下給內宅婦人看病。
這個世道對女子,真的有些不公平了
日子一晃而過。
有了申溪這個小醫仙,旭兒平安長到了三歲。
沈雲楓正式為他起了名字,叫沈闌旭。
這幾年,我曾幾次做主給沈雲楓納妾。
他執意不肯。
沈母送了他兩個通房。
也被他直接安排成了洒掃丫鬟。
沈母對我很好。
唯在子嗣一事,對我有些微詞。
從剛開始的言語暗示,到後來的打開天窗說亮話。
明里暗裡,不知勸了多少。
她年紀大了,去年冬天生了病,身子一直不好。
我日日伺候著,什麼藥好吃什麼。
可效果甚微。
春夜月,她溘然長逝。
閉上眼之前,她拉著沈雲楓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