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重複一個詞:
子嗣...
子嗣...
子嗣...
沈母去世,沈雲楓丁憂三年。
與我相處的日子多了起來。
因為孟嵐的死,他對旭兒總是淡淡的。
趁他空閒,我讓他親自教旭兒練武。
練離了,再讓他帶旭兒放風箏。
增進父子感情。
一段時日下來,旭兒開朗很多。
父子關係更融洽了。
丁憂結束。
他的職位不降反增。
而立有餘,就已從都尉升成了都護。
人們對他的稱呼,也從沈小將軍,變成了沈大人。
這是我求了爹爹,為他從中斡旋。
我自覺在為妻上對不住他。
唯有在別的地方對他進行彌補。
人人都說沈大人情深。
不論是對妾室還是夫人,都稱得上一句情深義重。
世家往來,他總守在我身邊,為我鞍前馬後。
若是有人調侃,他也坦然表示:
「沈某此生最幸運的,便是娶了貞兒這位賢妻。」
我與他的故事,再度羨煞長安城。
成了所有人津津樂道的飯後談資。
不同的是。
這次的聲音,只有艷羨和稱讚。
15
宴會結束,回府已是深夜。
我與他拉開身影,道別。
他卻說:「一同走吧,我去看看旭兒。」
父親要去看孩子,我也不好說什麼。
到了屋裡,旭兒早就睡下了。
他給旭兒掖了被角,又摸了摸他的頭。
不知在想些什麼。
良久,他出來。
我以為他要走了,正要起身送一送。
他忽而靠近。
竹香中夾雜淡淡酒味。
「不留我喝杯茶嗎?」
我一愣:「不了吧,太晚了。」
逐客令下了,他卻不走。
他看著我的眼:「貞兒,今日宴會上,我所言句句是真。」
「所以呢?」
他喉結上下滑動,「所以,我們能不能...」
「不能。」
我打斷道:「你醉了,快去休息吧。」
沈雲楓苦笑:「你知道我沒醉。」
「這幾年,是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成婚六年,我自問對你不錯,如今在無人橫亘在你我之間。」
「貞兒,我想,我們應該給彼此一個機會。」
他頓了頓:「畢竟,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越說越柔情。
我聽得越來越生寒。
我曾經在一眾才俊中堅定的選擇他。
就是因為他堅定的愛了孟嵐。
可現在,他卻將孟嵐當成梗阻。
對我示好。
我毫無感動,只有噁心。
燭火下,他的面龐依舊俊朗。
只是再沒有曾經的純良。
孟嵐去世六年了。
六年中,他再未有別的女子。
他潔身自好,對我事事周到。
贏得了所有人的讚許。
正如七年前,他帶孟嵐回長安。
將滿腔熾熱的愛意澆灌在她身上。
那時候的他,也贏得了所有人的讚許。
我忽然想到了我前嫂嫂。
也是拼了命的想為我兄長生個兒子。
一副副湯藥下去,終於懷上。
同孟嵐一樣,她產後大出血。
母死子留。
沒有人去讚許她。
生兒育女,獻出生命。
這本就是她的分內事。
而兄長呢,三年未娶。
便落了個痴心長情的好名聲。
沈雲楓再度靠近,密密麻麻的吻便落了下來。
我用力推開,他卻巋然不動。
直到我咬破了他的舌尖。
他吃痛,才放開我。
「出去。」
朱紅染上他的唇角,帶上一抹妖異。
以往都是我在對他循循善誘,步步引導。
現在,則換成了他。
「貞兒,放眼天下,你能找出幾人比得過我情深?」
「你與阿嵐,我都未曾相負。」
「我已經將她的屍骨動遷來長安。」
「百年之後,你們依然在我左右,我也無憾了。」
他撫上我的髮髻:「乖,今晚我留下,嗯?」
「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妻,這是你該盡的責任。」
看。
我辛苦斡旋多年,只為求穩。
卻能輕而易舉被他一言打碎。
只要他傳出去,那我便會成為眾矢之的。
連帶崔氏也要受到責難。
我認命的閉上眼。
任由他侵略的吻再度落下。
他呼吸粗重,急躁的去解我的羅裙...
一夜無眠。
隔日,沈雲楓春風得意,臨走時在我耳邊低語:
「今晚等我。」
16
夜裡,沈雲楓回來時。
屋內已經擺好了美酒佳肴。
我讓小梨特意給我化了稍顯嫵媚的妝容。
看見我時,他眼中閃過一絲驚喜。
「貞兒這是想通了?」
我紅著臉,錘了一下他。
我親自斟酒,遞給他。
與他補齊了新婚夜的合卺酒。
酒中夾雜濃烈的桂香。
他一口便認出,這是那年我親手所埋的桂花釀。
「此酒可有名字?」
我道:「不歸。」
「好,今晚我便與夫人不醉不歸。」
屋內暖爐燒的火熱。
不多時,一壺酒盡。
他已有些醉眼。
他撫上我的眉眼,細細描畫:
「貞兒,你可知那年閣樓對酌,我便已喜歡你。」
「這些年,你以為我對孟嵐念念不忘,實際上,那是我在等你。」
「昨夜是我不好,弄疼了你,今夜,我一定溫柔,好不好?」
燈火葳蕤,照的我臉有些紅。
他的臉慢慢靠近,在我眼前放大。
貼上來的那一刻,門響了。
「夫人,小公子晚上吃多了,有些積食,現在鬧得不肯睡,要見您呢。」
我抱歉地看著他。
「你先躺下,我去去就來。」
旭兒六歲了,很是黏我,非要我喂藥才肯喝。
我一勺一勺給他喂完藥,又哄他睡著。
等進屋時,沈雲楓已經沉沉睡去。
冬日風大,我在房內加了兩個暖爐。
溫暖如春。
他臉上出現不尋常的紅色。
許是有些熱,將被子全都蹬了。
沈雲楓病了。
第二日醒來時,昏昏沉沉。
竟直接起不來身了。
大夫說他本就受了涼,又喝了酒,兩者相衝,這才病了。
一冷一熱,可不就生病了麼。
我讓大夫趕緊開藥方。
不論什麼藥,都要最貴最好的。
我衣不解帶,一連幾日都在照顧他。
我與他,從未有過這般親密恬靜的時候。
他耍賴,不肯喝藥。
要我嘴對嘴喂才啃。
我羞紅了臉。
將藥含在嘴裡,喂他喝下。
這樣,他便喝的一滴也不剩。
這一晚,窗門緊閉,炭火葳蕤。
他興致頗豐,又與我飲下不歸。
要同我做那荒唐事。
我不允。
他紅著臉,說他的病早已經好了。
熄了燈,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只感受到他動作很輕,吻在我耳垂。
他說:「若是最早遇到的是你,那便好了。」
「貞兒,我們錯過太久了。」
「為了生個嫡子,好嗎?」
這一晚,他幾近瘋狂。
似乎要把我揉進身體里。
低吼過後,他徹底癱倒在床。
嘴裡還嘟囔著:「貞兒,我們來日方長。」
不,沒有來日了。
17
沈雲楓死了。
死在了床榻上。
大夫說是因為虛火旺盛,沒有調養好身體,才會突然走了。
我捏著帕子,在葬禮上一度哭到昏厥。
最後還是請宗族前輩,為他主持了喪禮。
人人都感嘆我時運不濟。
更有甚者,說我八字硬,克夫。
皇后感嘆我不易。
封了我三品淑人,命我好生撫養沈闌旭。
才平息了這場謠言。
申溪來時,小梨正在伺候我喝藥。
她鼻頭一動,就聞到我是在喝水銀湯。
「你知不知道這東西有多傷身體。」
我一飲而盡,用帕子擦嘴。
如何不知道呢。
可女子若要避孕,這就是唯一的法子。
我猶覺不夠,還喝了許多紅花。
氣血翻覆,不信還能懷上。
我朝小梨使了個眼色。
侍女魚貫退下。
申溪看著我,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你將我引薦給太子妃,讓我幫她調理,我便脫不開身。」
「再找來外面的醫棍給沈雲楓診治。」
「我聽人說你畏寒,在屋內加了兩個暖爐,門窗緊閉,又不知忌口,造成一氧化碳中毒。」
她苦笑一聲:「你真的很聰明,我只說過一次,你就記下了。」
申溪的醫術真的很厲害。
就像她說的一氧化碳中毒,我從未聽哪個大夫提起過。
冬日北風凜冽,孩童體質弱,受不了風寒。
人們大多數時間都不會開窗。
後來,申溪一再強調,要讓我無論何時都將窗戶開個縫兒。
若長時間燒炭不通風,人就會大腦缺氧,造成一氧化碳中毒。
那時候她還嘆息:「這些庸醫,只會把一氧化碳中毒當成風寒治。」
「殊不知猛藥下去,虛不受補,直接送到西天了,神仙也難救。」
她沒想到,自己好心普及的醫學知識。
會被我當作殺人於無形的手段。
可我沒辦法了。
那個熾熱的少年郎,早就隨著世俗被磨平了稜角。
他越來越從容。
懂得什麼叫衡量,什麼叫門當戶對。
那年閣樓痛飲,我恍然入眠。
嘴角那一方甘甜。
難道我真的沒有淪陷過嗎?
幸運的是,我只淪陷了僅僅一刻。
若那日我不那麼矜持,一切就會水到渠成。
他會享盡齊人之福。
或許向他說的那般,一輩子只有我和孟嵐兩個人。
在天下男人面前。
他甚至算得上專情。
遺憾的是,我和孟嵐都不是可以將就的人。
我與她。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我自問對不起他。
便盡力彌補。
我求了父親為他周旋,讓他在官場如魚得水。
我拿出自己的嫁妝貼補,讓逐漸沒落的沈氏衣食無憂。
我搭棚施粥,以沈氏的名義做盡善事。
為他圖的賢明。
可一個人,不能既要又要。
那一晚過後,我將自己泡在池子裡整整半天。
縱使摳得血流紅腫,也不願放過一絲可能。
那時我便下定決心。
他不能留了。
計劃成形,只需要一刻。
我為那酒起名叫不歸。
不是不醉不歸。
而是。
一飲,人不歸。
我知道這些年,申溪一直想進太醫院。
太子妃久久不孕,我順勢向她引薦。
這樣一來,她短時間內就無法再給旭兒診脈。
遣了她出去後,我挖出了桂花釀。
醇香濃厚的桂香中,被我摻了寒涼之物。
美酒佳肴,兩人在懷。
沈雲楓果然上當,痛飲一壺。
外加燒足了的暖爐,和密不透風的環境。
他果然一氧化碳中毒。
到天亮時,我才進屋,裝作睡醒的樣子,為他請來大夫。
果然,大夫以為他是受涼。
一副副猛藥下去,他感覺更有力了。
實際上,他早就內里虧空。
時機已到。
我以自身為餌,哄他尋樂。
我想,一次不成便來兩次。
大不了多喝幾碗水銀湯。
幸好,上天幫我。
一次即成。
18
我露出讚許的目光。
她真的很聰明。
若是男兒,只怕比她祖父的成就還要高。
做這一切之前,我便做好了被發現的準備。
福禍相依,總要付出些代價的。
她問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對你如此用心。」
「你們,本可以成為神仙眷侶。」
我挑眉,反問回去:「聽聞三皇子喜歡你,欲納你為貴妾。」
「如此良配,你為什麼要拒婚?」
她支支吾吾半天,「他已有正妻,還有無數侍妾通房,我才不想待在後院一輩子跟人爭。」
我笑:「看啊,別人覺得好的東西,自己未必覺得好。」
她若有所思點頭,重新抬起頭看我:
「你是我在這裡, 見過最不一樣的女子。」
或許吧。
我問申溪,要不要帶我去見官。
不去的話, 我要午睡了。
她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我以為她再不會來了。
過了三日, 她又像沒事人一樣來給旭兒診脈。
只是這次,診金翻了個倍。
我關起門,安心做起了寡居富婆。
有了申溪的照看,旭兒茁壯健康的長大了。
後來太子登基,崔氏更上一層樓。
爹爹急流勇退,致仕前扶了旭兒一把。
沈氏的榮耀又得以延續。
申溪還是沒有進太醫院。
甚至連名氣,也只限於後宅之中。
她還是嫁給了三皇子。
三皇子的母妃是容妃, 母家強盛。
見自己兒子對一介小小醫女痴心不改。
便直接將轎子放在了申府門口。
若申溪不進轎,申氏只怕會吃不了兜著走。
她很靈活。
沒有自怨自艾, 反而混的如魚得水。
風頭竟然隱隱蓋過了三皇子妃。
不僅如此, 三皇子還允許她自由出入府內。
她隔三岔五便來找我說話。
成了一眾貴女羨慕的對象。
有時候閒聊,我問她為什麼不生個孩子傍身。
她神色一頓, 莫測道;「現在我還真有點理解你了。」
我笑笑不答話。
未曾想, 沒過多久。
三皇子竟然暴斃了。
連最經驗老到的太醫都查不出真相。
最後只能說是死於痼疾。
幸而三皇子妃生下了孩子。
她的醫術,又有了用武之地。
旭兒大了, 娶了崔氏我三叔的女兒, 青玉。
青玉性子溫婉, 進門後很快懷了孕。
又做主為旭兒納了兩房妾室。
旭兒欣然接受, 享盡齊人之福。
我年紀大了, 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了。
就連沈雲楓和孟嵐的面孔。
也在我腦海中逐漸模糊, 消失成一個點。
我偶爾像旭兒說起。
百年以後不與沈雲楓合葬。
給我單獨辟一塊地出來即可。
他放下筷子, 眉頭皺在一起:
「您嫁進沈氏,生是沈氏的人,死是沈氏的鬼。」
「若不與父親合葬,豈不是顯得我這個兒子不孝順。」
我啞然。
再不想與他多說什麼。
縱使他是我兒子。
可在男權面前,我就如一根漂泊的蘆葦。
可以輕易被折斷。
申溪也變成了小老太,喜歡來找我一起曬太陽。
有時候說著說著,她就開始胡言亂語。
她說海的那邊有個國度。
那裡沒有什麼皇上皇后,所謂的政府, 都是為人民服務。
在那裡, 女子也可以當官,可以做任何法律之內允許的事情。
女子與男人一樣,都是平等的。
一個男人, 只能娶一個妻子。
沒有什麼通房侍妾一說。
我驚訝:「那可以不嫁人嗎?」
她哂笑:「何止可以,若過的不好, 還能離婚呢。」
「別覺得不嫁人是件大事。」
「在那邊,不結婚, 不生孩子的人比比皆是。」
我驚訝得簡直合不攏嘴。
她見狀, 捂嘴偷笑:
「那邊的人整天只顧著搞錢,沒空談什麼狗屁愛情。」
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申溪還在侃侃而談。
不一會兒, 我睡著了。
恍然間, 我呢喃問申溪:「那地方可有名字?」
申溪說,那裡叫華夏,人們都叫她——
中國。
我咂咂嘴, 咀嚼一遍。
好,我記住了。
若真有這個地方。
下輩子,請讓我投胎到這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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