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穗穗聽說我在大戶人家做侍女,總要來纏著我。
這日她又端著小板凳坐在我身側:
「阿姊,那大戶人家的千金長什麼樣呢。」
我略想了想。
「長得漂亮,像天仙。」
「頭上會戴很貴的簪子,穿又輕又軟的衣裙,掛著繡工精緻的荷包。」
穗穗眼中滿是羨慕,發出了「哇」的驚嘆。
我將撅好的豆角丟進籃里,想起了及笄禮送給姜暮煙的荷包。
可能,早就被她丟掉了吧。
「做千金小姐真好。阿姊,我也想做千金小姐。」
我望著穗穗紅撲撲的臉蛋,將她被汗黏住的劉海撥了撥。
「穗穗做了千金小姐,還會記得阿姊嗎?」
小娃娃仰起臉,眼神中有些困惑:「怎麼會不記得呢?阿姊就是阿姊呀。」
姜暮煙曾經也這般。
在我背著她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風雪裡,她聲音微弱卻堅定:
「等我做了姜家小姐,我一定會把最好的都留給阿姊。我要阿姊陪在我身邊,和我一起享福。」
剛入姜府時,阿煙膽子小,夜裡總做噩夢。
夢見姜老爺姜夫人發現她鳩占鵲巢,將她拖進大獄。
春夜驚雷炸響,甩下一道道刺眼白光。
阿煙夢魘中哭喊:「阿姊救我!我沒撒謊,就是姜家小姐。打死我也是姜家小姐。」
我從隔斷床上鑽進阿煙被窩徹夜哄她,鞋襪都來不及穿。
可下一段記憶,就是她冷眼覷我。
「胡亂攀扯什麼?」
「我只有姜姝一個阿姊。」
那年除夕守歲,她在暖融融的屋裡,親親熱熱和姜姝咬耳朵,說著姐妹間的體己話。
姜姝一時興起,說想吃冰糕,便讓我呈著餐盒跪在門外頭晾著。
屋外的寒風似刀,一下下刮著我的臉。
嬉笑打鬧聲從屋裡傳出來,仿佛兩個天地。
「阿姊,阿姊,你怎麼不開心呀?」
穗穗伸著小手摸我的眼睛,雖眼尾發紅,卻沒有潮意。
「沒有,阿姊有穗穗,阿姊很開心。」
8
乾爹不做二皮匠之後,專給人修補衣裳。
接的自然不是自家村裡的活,畢竟沾過死人,村裡上下哪個不嫌晦氣。
像鎮上,隔壁鎮上,稍稍遮掩些,總能接到活。
劉嬸操持家事外,還得管著院後頭一小塊地。
收成好的時候,種的蔬菜也能買些錢。
我雖有些縫補的手藝,說到底不如乾爹。
不過在秦府做了十年的事,對各種名貴的布料了如指掌。
雲錦。蜀錦。妝花緞。單羅紗……
漸漸地,乾爹從原本的普通衣物,漸漸也能修補些金貴寶貝的衣料。
這些嬌氣的衣裳不慎撕裂或是破漏,底下伺候的人怕主子發現,便悄悄送到這裡來。價錢也可觀許多。
轉眼月余,我也漸漸習慣村裡的日子。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天氣熱起來,我和穗穗都換上了輕薄的小衫。
在她小衫的胸口,我繡了只小小的麥穗。她很喜歡,隔幾天便喊著要挑這件穿。
院子裡養了棵歪脖子老槐樹,初夏時節,潔白的槐花落了一地。
我在枝丫上給穗穗扎了個鞦韆。
「阿姊,推高一些,再高一些。」
穗穗咯咯笑著,鈴鐺般清脆悅耳。
鞦韆高高地盪下來,又晃上去。
恍神間,我仿佛看見了姜府那個小姑娘。
「阿姊。」
小姑娘還在叫我。
我定睛一看。
哪裡是什麼幻覺?
姜暮煙提著裙裾,追到了門口。
被半人高的柴扉攔著,露出張氣鼓鼓的俏臉。
穗穗見來人,鞦韆也不盪了,兩根麻繩悠悠停了下來。
小娃娃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地打量。
「長得漂亮。」
「戴著很貴的簪子。」
「衣裙又軟又輕。」
「還掛著荷包!」
「呀!阿姊,我見到千金小姐啦!」
她仰起頭看我,眼中滿是艷羨。
我摸了摸穗穗的童花頭:
「是呢,這是姜家二小姐。」
9
「我沒許你離開姜府,你怎麼就偷偷走了!」
姜暮煙梗著脖子質問我,眼底一片潮紅。
我扶著穗穗從鞦韆上下來,替她撣了撣屁股上的灰。
「姜二小姐可能忘了,我並沒有和姜府簽賣身契。只是謀個差事,來去自由。」
姜暮煙一聽,眼眶紅得更厲害了。
她忙走上前,欲拉我的手。
可語氣里仍舊帶著指責:「即便……即便如此,你也該與我說一聲。」
我不知道的是,那夜她在房裡等了又等,蠟燭都燒完了。
姜暮煙心中起初是煩悶,還想身為下人這般不守規矩,等到人定要好好懲戒。
到了下半夜,她心下才開始有些慌亂。
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即便是胡思亂想了各種遭遇不測的可能,姜暮煙都不曾想過,她的阿姊會丟下她離開。
直到第二日清晨,才有管事嬤嬤來通報。
「昨兒個晌午剛過,阿雨便支了當月的工錢告假了。」
「還以為和二小姐請過辭呢。」
我冷眼瞧著那個我一手拉扯大的小姑娘,如今眉眼長開,與丟下我們的阿娘有些相像。
整一身的浮光錦,堆金積玉,往這小院一站,好似九天玄女下凡塵。
「地上都是泥,姜二小姐小心裙子。」
這條吉字紋百迭裙她向來寶貝,沾了泥最難清洗。這個我倒還記得。
原本姜暮煙還在猶豫,這下直接牢牢抓住了我的手,哭腔濃重:
「阿姊,阿姊你是不是生我氣了。這些年在姜府都是你陪著我,我,我一個人如何應付得來?」
「我可是你妹妹啊,你怎麼忍心拋下我?」
「你看,你做的荷包,我還帶著呢。」
說著,她去撩那掛在身側的荷包給我瞧。
還是嶄新的。
穗穗見狀,皺起眉頭,氣鼓鼓地去推搡姜暮煙。
頗有幾分劉嬸潑辣的風姿。
「你叫誰阿姊呢!不許搶穗穗的阿姊。」
姜暮煙也氣急,一把推開了擋在中間的穗穗。
「我與阿姊留著相同的血脈,你算哪門子妹妹?」
穗穗被她推的一個踉蹌,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哇哇大哭。
我趕忙上前,將她抱在懷裡好生安撫。
「好穗穗,不是有血緣的才叫親人。在阿姊心裡,你就是我妹妹。」
「阿姊!」
姜暮煙表情比哭還難看。
穗穗這孩子一鬧,將劉嬸和乾爹從屋裡招了出來。
兩人哪裡見過這個陣勢,一出屋門,只見院中站著個金光閃閃,仙女似的人物。
還道是哪個貴族小姐上門取衣裳來了。
姜暮煙看看劉嬸,又看看牛二皮匠,乾乾地喚了聲「乾爹」。
他這才猜到這仙女似的人物是哪位。
冷哼一聲:「喲,千金小姐來了。」
10
醬排骨。
小蔥炒雞蛋。
爆炒時蔬。
玉米饃饃。
今日的午飯格外豐盛,穗穗的眼睛都亮了,臉都要埋進碗里。
排骨的醬汁糊在嘴邊,吃得兩隻眼睛發亮。
劉嬸眼觀鼻,鼻觀心,總覺得場面有些不對付。
「哎喲,還有個湯給忘了。姜二小姐稍等。」
說著,她便揣著自己的飯碗朝外頭廚房去了。
姜暮煙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一頓飯吃得蝎蝎螫螫,始終沒動過筷子。
連衣袖都不願往桌上擺。
倒還是劉二皮匠看不下去了,猛地把碗一摔。
「姜千金吃不下就趕緊走,在這顯誰的眼?別倒我們胃口!」
穗穗嚼著排骨從米飯堆里抬起頭,腮幫子鼓鼓。
今天的菜這麼香,怎麼會倒胃口呢?
姜暮煙原本縮回去的眼淚,這下又啪嗒啪嗒往碗里掉。
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氣氛詭異,劉老頭也吃不下了,夾了半碗小蔥炒雞蛋蹲院子裡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