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你隨我回去吧。這裡這樣寒磣,哪有家裡快活?」
我擱下筷子,覺得有些好笑。
「姜府是二小姐的家,不是我的家。」
「在姜府這些年,你晨起時我要鋪床疊被,梳妝打扮,用膳時我要在一旁布菜奉茶。衛生洒掃,漿洗衣物,熏衣熨燙,守夜當值……樁樁件件瑣事到子夜都做不完。」
「姜暮煙,如今回了牛家村,我才是真的快活。」
她仍止不住哭,一句話說得抽抽噎噎。
「阿姊你別說氣話,別怪我了好不好。」
從前我最怕我這個妹妹哭。
她一掉眼淚,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能為她摘來。
可如今,我心底一片清明。
唾手可得的真心,只會遭人踐踏。
「阿煙,往日是我沒想明白。」
「這些年你既做實了身份,便就是姜家的二小姐,姜侍郎嫡出的女兒,姜姝的妹妹。與我這個鄉野孤女再有攀扯瓜葛,指不定何時便被人抓了把柄去。」
「你有這因緣逆天改命是你的造化,往後便忘卻前塵舊事,朝前看。」
「把淮南牛家村忘了,把我這個阿姊,也忘了吧。」
「我也要去過,我自己的生活了。」
聽我這麼說,姜暮煙望過來的眼神黯了黯,滿是哀求。
「阿姊,我從未想過你不在,你不在我一個人可怎麼辦啊?」
她不知我苦,也不諒我難,只是怕我不在她身邊。
我覺得嘴裡發苦,竟不自覺笑了出來。
「姜暮煙,我十五年青春和真心,都給了你這麼一個妹妹,我無愧,也不欠你什麼。」
「吃完這頓飯,你就回去吧。」
「往後我不在,你凡事多留個心眼,總沒有壞處。」
說完這句,我將面前自己的碗筷一收,也不看她,往外頭院子裡去了。
11
這一年的秋日格外短,舒舒爽爽的天氣只過了半旬。
氣溫驟然下降,許多大戶人家的冬衣壓在箱匣,突然就要拿出來穿。
被蟲蛀了的,破損的,都沒來得及修補。
於是乎,乾爹修補衣裳的活計一下子便多了起來。
這日隔壁鎮上李員外的管家來取衣裳。
乾爹手裡的狐裘斗篷還差幾針,便在院中閒聊幾句。
不知怎的,話題就扯到那管家的胞弟。
說是如今在京城的姜尚書家找了份正經差事,也算是有些出息。
「京里的尚書不是姓丘麼,何時改姓姜了?」
我忙著替乾爹穿金線,隨口問道。
那管家是熟客,知道我過去在京城謀事,有些得意地接過話:
「姑娘不知,上月那姜侍郎升了官,如今成了姜尚書哩。」
再次聽到姜府的消息,倒是久違。
見我確不曉此事,管家來了興致,神秘兮兮低聲道:
「聽我家胞弟說,姜尚書此次高升,是賣女求榮。」
「姜尚書早些年就想與朝中的張丞相結親,可惜張丞相家的兒子有瘋病,好的時候痴痴傻傻,病的時候失智發狂。好人家的女兒避之不及,他卻上趕著將女兒嫁了過去。」
我心中一跳,隱約有些猜測。
「那嫁過去的,是姜大小姐,還是姜二小姐?」
「那自然是姜二小姐。姜尚書的夫人本就出生名門,怎麼會把自己嫡親的姑娘許給一個傻子?姜大小姐早被說與了永寧侯家的小世子,人家可是一表人才,前途無量。」
是了。
怪不得後來姜侍郎與夫人沒再派人往彬州求證。
姜姝對待姜暮煙的態度,也在驟然間變得不同。
原來,早存了如此的心思。
姜暮煙是不是姜家真正千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需要一個女兒來代替姜姝嫁人。
我沉默半晌,沒再追問。
乾爹咳嗽幾聲,偷偷覷我的反應。
我與他一個對視,只笑了笑。
這已然是她自己的人生。
與我再無關係了。
12
春去秋來,寒暑交替。
我攢了點錢,在第二年桂香飄飄的時候,給穗穗報了村裡的私塾。
「女娃子嫁個好人家就行,讀什麼書?」
乾爹捻著繡花針,湊在衣料前絮絮叨叨碎嘴。
劉嬸聽見了,一記白眼飛了過去。
「你知道個屁,咱家雨姑娘見過世面,定是為了穗穗好,聽她的。」
我笑盈盈道:「倒也不是要做大學問,至少得識字,不至於叫人瞧不起,更不能被人騙了去。」
穗穗看看我,又看看劉嬸,抿著嘴偷笑。
私塾的先生姓柳,從京城來,是個科舉落第三次的秀才。
胸中意氣被磋磨殆盡,索性到南邊偏僻村裡開起了私塾。
他性子溫和,斯斯文文,平日裡多講幾句話便要臉紅。
但教起書來一絲不苟,打雷颳風都能充耳不聞。
我陪穗穗旁聽了幾次,便放下心來。
第三日接穗穗放堂時,那私塾先生叫住了我。
「穗穗阿姊。」
我茫然轉過身,他略略猶豫朝我走上前,一張臉漲紅。
「沒有冒犯姑娘的意思,眼下塾里學生多了,我一人有些顧不過來。姑娘若是得空,能不能幫忙做些洒掃,管教孩子的活,旁的時間也可以留下來旁聽。」
似是怕我誤會,末了又鄭重加了句:「工錢好商量的,姑娘說個數。」
我細細一想,倒也是個不錯的活計,便答應了下來。
到了晚間穗穗在屋裡寫課業,一個「永」寫得歪歪扭扭。
她猛地抬頭問我。
「阿姊,以後要和我一道去書塾啦,你開不開心?」
「是你和柳夫子提的吧。」
穗穗嘿嘿一笑:
「我看阿姊此前旁聽,學得比我還認真呢。」
「夫子怕你和一群娃娃一道做學生不好意思,便想出了這麼個辦法。」
我心裡一暖。
二十一歲這年,我也能上書塾,學習讀書識字了。
雖然,距離最初那顆蠢蠢欲動的心,已經過去了十年。
時間,挺是無情,卻也有意。
好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後來幾年,我有陸陸續續聽聞姜暮煙的消息。
說法很多。
有說她在姜姝大婚喜宴上大鬧一場,成了賓客的笑柄,從此姐妹離心。
也有說她哭著鬧著要和那丞相之子和離。
而這些,我已經不再關心。
歲歲年年,我心中唯有二事:
一願舉家和樂,親眷康健。
二願天地舒闊,自由無疆。
13姜暮煙番外
我五歲時,從淮南牛家村來到京城。
搖身一變成了京城姜侍郎的千金。
那時候我年歲還小,許多事已經記不大清了。
只記得入城那日,正值暖融融的陽春三月。
飢腸轆轆的阿姊和我手牽手,站到了姜府大門口。
兩人的手心都汗涔涔的。
「阿煙,記住了,不管別人怎麼問,你只管拿著信物一口咬死,你就是姜家的女兒。」
我點了點頭。
阿姊深吸一口氣,叩開了門。
姜府和牛家村。
當真一個是天堂,一個是陰溝。
連個丫鬟都能穿得上體面的衣服,吃得上白面饅頭啃得起肉。
我不敢抬頭,都是身邊的阿姊在回話,聲音細細聽還在發抖。
那時候,我偷偷望了一眼。
屋裡頭那些個仙女似的丫鬟,簇擁著另一個更美的仙女。
她只比我大兩歲,打扮得十分嬌艷,烏黑的髮髻上簪了兩朵重瓣海棠。
姜侍郎,哦不對,我父親介紹說:那是你姐姐姜姝。
很快,姜府對外宣稱,我是彬州老家來的二小姐。
是姜侍郎的髮妻所生,也是嫡出的女兒,不是庶出。
丫鬟們端著鑲珠繡金的衣裙魚躍而入。
頭戴珠翠,頸套八寶瓔珞,花紋繁複重工刺繡的百迭裙一穿。
我飛上枝頭成了金鳳凰。
起初姜姝並不理睬我,見了我就冷著臉,或是直接繞路走。
每每這時,我便緊緊攥著身邊阿姊的手。
「阿煙,沒事。她只是與你還不相熟。」
後來不知怎的,姜姝開始親親熱熱喚我「煙妹妹」。
阿姊提醒我,姜夫人和姜姝有些奇怪。
可姜姝送我我好看的珠釵,帶我去屋裡瞧她收藏的寶貝,教我如何做個真正的大家閨秀。
她定是覺得我這個妹妹被搶走了,她心生嫉妒。
每每我與阿姊有些親昵,姜姝便會出言指點。
「煙妹妹,這裡是京城,可不是彬州。你行立坐臥,代表是姜府的臉面,身邊侍候的丫鬟便是你的臉面。」
「做高門貴女,首件要學會的事,便是立規矩。主僕有別,只有鄉下沒見識的人家,才會與主人同席而坐,同榻而眠。」
姜姝唇角微彎,覷向阿姊眼神中的嫌惡猶如利劍。
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絕不能讓她瞧不上我。
主是主,仆是仆。
我在心裡念了許多遍。
後來我上了學堂。起先還帶著阿姊。
一道上學的世家貴女,見我帶著一個臉上長疤的丫鬟,還私下喚她「阿姊」,都在背後取笑我。
「她怎麼叫自己丫鬟阿姊啊,她阿姊不是姜家大小姐嗎?」
「聽說這個姜二小姐是鄉下來的,後頭那個醜八怪也是一塊跟來的。」
「誒,野丫頭,姜姐姐和這醜八怪,到底誰才是你阿姊啊?哈哈哈哈。」
……
我瞧見阿姊低低垂著頭,臉都白了。
可我沒為她說話,更不敢反駁。
「你與阿雨感情深厚也就罷了,可如今入了姜府,還喚自己下人一口一個阿姊,別人瞧見算什麼樣子?」
姜姝拉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地教我道理。
我想她說得對,如今我是姜家小姐,與從前不一樣了。
氣度不凡,文雅從容的姜大小姐,才是我阿姊。
我開始不再喚她阿姊了。
她眼神閃了閃,垂眸轉身,就為我操持瑣事去了。
時間久了,我當真也漸漸習慣了。
我的貼身侍女叫阿雨,是從彬州跟我過來的。臉上有疤,不便跟我出去見人。
我以為她會陪我一輩子的。
永遠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
阿姊離開之後,我才知道我有多離不開她。
有她在,我在姜府就不是一個人,就有底氣。
我本以為阿姊只是鬧脾氣,大不了我哄哄就好了。
直到我在牛家村見到她,見到她和乾爹的小娃娃一塊坐鞦韆。
我才發現,我好像已經很久沒見阿姊這般舒心地笑了。
這些年,阿姊沒對我說過一句重話,每每我傷了她的心,她都只是背過身偷偷哭。
我全當沒看見。
可這次,我知道,阿姊是真的不要我了。
牛家村早就沒有我的位置了。
我偷偷又回了姜府,剛進門就見到了等我的姜氏夫妻和姜姝。
「煙兒啊,你如今也及笄,也該考慮你的終身大事了。」
姜夫人一笑,眼角都是褶子。
「昨兒個,張丞相請人來提親,我和你父親已經答應下來了。」
張丞相的兒子,是個傻子,京城之中誰人不知。
我腦子嗡嗡,望了眼與他們站在一起的姜姝。
「父親母親莫要開我玩笑了。姐姐還沒嫁呢,哪裡能先輪到我?」
姜姝明眸發亮,羞怯地往姜夫人懷裡躲。
姜老爺見狀替她開口:「姝兒早幾日也定下來了,說的是永寧侯家的小世子,要比你早半月成婚。」
可她,她明明知道,我喜歡的是小世子。
那日笄禮,她說替我朝永寧侯夫人打聽。
我只覺天旋地轉,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子,瞧著眼前並排三人而立,才是一家人。
我恍悟:「你們,你們竟瞞了我這麼久!」
姜夫人撫著眼角柔柔一笑:
「煙兒說什麼呢,明明是你和你阿姊瞞了我們這麼久。」
「你一個鄉下野丫頭,太太平平做了十年世家千金,總要付出點什麼。」
「如今也是你報恩的時候了。」
姜姝一雙美目柔柔看我:「我這十年的妹妹,也不能白叫呀。」
阿姊說得對,凡事留個心眼。
我不信自家姊妹,竟被外人哄騙了十年。
該,真該。
我大笑,笑得掉眼淚。
好長好難的路,以後是真的要我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