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早有準備,從懷中掏出一個鈴鐺手環套在腕上。
不知是不是天公憐惜,烏雲恰逢在此時散去,露出月亮的全貌來。
她站在院子裡,月色如雪,為她鍍上一層銀光。
鈴鐺的脆響在幽靜的夜空分外清晰,撥人心弦。
利索地抬腿,轉圈,身姿宛若驚鴻。
那一刻我出神地想,李凌彥愛上她,或許早就不是因為我了。
一舞畢,蘭妃站在離我五步遠的地方,再沒有上前。
她的眼波溫柔,對我道:「天色不早了娘娘,臣妾該走了。」
我覺得我應該說些什麼的。
但那一刻,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哪怕我們都知道,這或許是彼此此生最後一次相見了。
「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蘭妃這個稱號。」殿門處,她突然轉身,「娘娘可知我的姓名?我叫阿雲。」
說罷,她最後朝我笑了下,隨後再沒有一絲留戀,孤身朝黑暗中走去。
……
當夜,天乾物燥,宮裡起了一場大火。
蘭妃的翡翠軒燒了個一乾二淨,主殿化為一場灰燼,無人生還。
榮寵一時的蘭妃娘娘,薨了。
13.
雲兒走後不久,豐國就發動了戰爭。
或許我和李凌彥都錯了。
我們以為一再忍讓就可以換來平安無事。
卻忘了對於閆旭這樣的瘋子來說,出兵根本不需要藉口。
大軍壓境,戰火紛飛。
三天後,前方傳來戰報,敗了。
敗得十分徹底。
延朝邊關的第一座大城,被豐國的軍隊三天內就破開了城門。
糧倉與兵器庫全部落入敵手。
又過了七天,第二道關卡,也破了。
閆旭親自領軍,勢如破竹。
若是按照如今的架勢,恐怕不到一個月,他就能攻入京城了。
李凌彥發了很大的火。
他整宿睡不著覺,處理著那些戰報。
殿內,一眾文官武將跪了一地,全部屏息凝神,生怕被點著。
李凌彥將手邊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吼道:
「怎麼會屢戰屢敗?嗯?十天,大戰四場,小戰不計其數,全部都輸了!
「你們誰來告訴朕,這是為什麼!」
他抄起一個茶盞就往地上砸去,正好砸中一位武將,鮮血瞬間就從他的額頭汩汩湧出。
可那人連大氣都不敢出,仍是恭恭敬敬跪著。
「閆旭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不可能次次都一舉擊破我軍的隱蔽點,你們到底是誰給他通風報信了,說啊!」
「是我。」
我緩緩踏入殿內,李凌彥錯愕地看向我。
連帶著其他跪著的官員,此時都難以置信地回過了頭。
李凌彥皺眉:「這不是你能胡鬧的地方,回鳳儀殿去。」
我的神色淡然,不為所動。
只是靜靜地佇在那裡。
終於,李凌彥的眉間一跳,感覺到了不對勁。
神色也越來越嚴肅。
我繼續說道:「是我給了閆旭軍防圖。」
我看到李凌彥的臉色驟然變白,憤怒之中,還夾雜著一絲慌張。
他抬手喊道:「皇后身體不舒服,來人,把她帶回鳳儀殿!」
可是不等門外的侍衛走進來,我穿過百官,徑直走到他面前跪下,挺著背,直視著李凌彥重複道:
「是我給了閆旭軍防圖。」
啪的一聲。
巴掌落到了我的臉上,霎時間,火辣辣地疼。
李凌彥氣得整個人都在顫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被打得偏過了頭,身子歪倒,再沒有一絲體面。
李凌彥看著我,文武百官也看向我。
驚詫又憤怒的視線像火焰般將我吞沒。
李凌彥又一次喊人,但這次他說的是:「來人,把皇后關進天牢!」
14.
大牢里陰冷潮濕,獄卒領著一個身形嬌小的太監走到了牢門前。
小太監的帽檐遮得很低,她抬起頭,露出蓮蓬那張哭紅了眼的臉。
即便早已算好了結局,但是看到她憔悴的面孔,我還是忍不住心疼了。
我走上前,伸出欄杆拉著她的手。
蓮蓬哽咽道:「小姐,他們都說你通敵叛國了,這不是真的對嗎?」
我搖搖頭,說不出話來。
蓮蓬擦擦眼淚,努力保持鎮定:
「奴婢已經派人給將軍和少爺去送信了,他們一定可以救你出來的!」
我苦笑著搖頭:「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
前方戰事節節敗退,李凌彥壓不住眾怒,只能拿我開刀。
就算是八百里加急,父親與兄長也沒辦法趕來,更何況如今邊關戰事吃緊,他們更是脫不開身。
蓮蓬登時就崩潰了,眼淚再也止不住。
她把我的手攥得緊緊的,像是生怕我會走一般:
「小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怎麼回事……
當初,三年時滿,豐國信守承諾放我歸來。
可是他們怎麼會任由延朝未來的皇后安然離開呢?
於是他們在臨走的前一天,把我抓了起來。
暗室內,閆旭掐著我的兩頰塞下了一粒毒藥,而後好整以暇地看著我趴在地上乾嘔。
可是那毒藥入口即化,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便無聲無息地融了。
他抱著胳膊,聲音冰冷得像是一條吐著芯子的蛇。
「這藥半年之內就會發作,只有我手上有解藥,想要活命,就拿延朝的軍防圖來換。」
我掐著自己的脖子,尖利的指甲在上邊留下幾道血痕。
一瞬間的耳鳴,腦袋裡嗡嗡作響,我強撐著抬起頭,只看見閆旭的表情稍有緩和。
是錯覺吧?
他嘴巴一張一閉,似乎在說些什麼,可我卻什麼也聽不到。
閆旭一隻手捏住我的手腕,將我從地上拽起,使我勉強能與他平視。
他的另一隻手捏住我的下巴,用力之大,讓我感覺全身的痛感都集中在了下顎。
他眯起眼睛,冷冷道:「只有半年,聽到沒。」
15.
我在牢里待了三天。
獄卒總會偷偷給我傳達外邊的消息。
他曾是我爹的部下,當初蓮蓬能進來,也多虧了他。
「娘娘,昨日宜城的戰役,輸了。」
大抵聽說了外邊的風言風語,他的表情多少有些複雜。
「今早上朝,大殿外跪了十幾位大臣,請命……」
他欲言又止,臉上帶著不忍。
雖然沒有把話說完,但我已猜到了。
他們請命處置叛國的皇后,以平眾怒。
我的神情淡然。
走到今天這一步,都在我的預料之中。
沒什麼好怕的。
我請獄卒叫來了蓮蓬和彩雲。
兩個小丫頭片子站在我面前,都哭得雙眼紅腫。
想來如今宮中都唾棄我這個叛國的廢后,她們作為曾經侍奉過我的婢女,日子肯定也不好過。
「彩雲,過去蘭妃待你好嗎?」
彩雲點頭如搗蒜,哽咽道:
「蘭妃娘娘雖然性子驕縱了些,但是對下人都是極好的,也護短得很,奴婢侍候她的這些日子裡,未曾受過半分委屈。」
我欣慰地看向她,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張揚又溫柔的女子。
目光掃過眼前的二人。
我笑道:「等蘭妃在豐國安頓下來,你們便去投奔她吧。」
聽到這話,蓮蓬瞬間急了,她一跺腳,顧不得擦眼淚,喊道:
「小姐這是要拋下奴婢了嗎!」
我,像是要把她的模樣牢牢記住一般。
見我不回答,蓮蓬更慌張了,正要開口,卻被彩雲攔了下來。
彩雲雖然也滿臉淚痕,但是比蓮蓬更鎮定些。
她問:「除了這事兒,娘娘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聞言,我終於掏出一封信來,遞過去:
「倘若你們還能見到蘭妃,就把這個交給她。」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獄卒卻腳步慌亂地走了進來。
他小聲又急促地說道:「娘娘,外頭來人了!」
蓮蓬與彩雲對視一眼,隨後都不舍地看向我。
我深吸一口氣:「快走吧,別讓人發現了。」
兩道身影漸行漸遠,只剩一個轉彎就要消失不見。
我突然開口喊道:「蓮蓬!」
她應聲回頭。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千言萬語堵在喉中,開口卻是啞然:
「天涼了,記得加衣。」
蓮蓬吸吸鼻子,哭勁兒還沒過去,此時卻努力露出一個微笑:
「小姐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我點頭,那就好。
那就好啊。
我沒什麼好牽掛的了。
等到她們的身影徹底消失,我才頹然般地卸下勁兒來。
愣神間,一道黃色的身影出現在面前。
原來獄卒剛剛說的「來人」,指的就是李凌彥。
他看起來滄桑了不少,大概是在為戰事頭疼吧。
屏退身邊的侍衛和太監後,李凌彥負手,凝視著我。
「大臣們都讓朕殺了你。」他說。
如今我連正眼看他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支起眼皮,目光如一潭死水:
「那皇上為什麼還不動手?」
李凌彥擰眉,咬著後槽牙道:「你當真以為朕不敢動你?」
我懶得和他再演下去了,直接問道:「刑期是何時?」
李凌彥一愣,最後還是猶豫道:「後天。」
但是他很快就繼續說:「朕會想辦法,保你一命。」
我突然覺得有些可笑:「後天就是臣妾的刑期了,陛下還能有什麼法子嗎?」
大概是我的語氣惹惱了他,李凌彥太陽穴上的青筋若隱若現。
「你偷軍防圖,賣國,本就該死!如今敵國大軍已經到了翼城,過了翼城就代表真正過了邊境,接下來他們攻打的就是延朝商貿繁華之地。
「你可知多少百姓會因為你流離失所?朕能留你一命,你就該感恩戴德了!」
感恩戴德。
我實在沒想到,這個詞有一天會被用到我身上。
李凌彥大概是忘了,當年若不是我自願請命去豐國當人質,大戰在三年前早就爆發了。
可時至今日,他連一句感謝都未曾對我說過。
我突然覺得好累。
我說:「陛下請走吧,臣妾要歇息了。」
李凌彥見我轉過身,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的模樣,一下子也惱了。
他只留了一句話,便甩袖離開。
他說:「朕真後悔,當初去豐國的怎麼不是你!」
後悔……
我也後悔啊李凌彥。
腳步聲徹底消失的那一刻,我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
後天才是刑期嗎?
還是太晚了。
拔開蓋子,濃郁的藥味就飄散開來。
令人作嘔的味道。
我毫不猶豫地倒出來,吞了下去。
苦味在口中蔓延開來。
當年我被閆旭逼著吃下毒藥,那藥可比這顆好吃多了。
先是胃中產生了翻湧的感覺,隨後便是五臟六腑的疼。
驀地,我喉嚨一緊,竟噴出一口鮮血。
眼前恍恍惚惚,什麼都冒出來了。
似乎看到了十六歲那年的我,身穿嫁衣,眉目含笑的模樣。
「別……」我朝著虛無伸出了手。
別嫁給他。
大牢昏暗,卻有一個小小的窗口。
抬起頭,能看到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
我已經疼到蜷縮在地上,黑色的血液止不住地從口中湧出。
可我還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支起身來,朝著那個窗口望去。
我被送往敵國苦苦熬過三年的時候沒有祈求過上蒼,一片深情被辜負時也沒有想過讓老天開眼。
可是如今人之將死,我居然也會害怕起來。
上蒼啊,倘若真是舉頭三尺有神靈,我懇求你。
再也不要讓我遇見李凌彥了,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我再也不要遇見他了。
16.
皇后死了,在牢中自縊。
只是這個說法誰都不曾相信。
所有人都覺得,是皇帝偷偷處死了皇后。
不過死了也活該,誰叫她叛國呢。
她死得潦草,不僅沒有按照皇后之禮下葬,而且連皇陵都未入。
她的兄長夜襲千里前來為她收屍,沒想到連屍首都未曾見到,就被皇上以擅自離戰為由,打了二十大板。
不過,這並不是最後的結局。
我死前,閆旭帶隊在翼城城門前躊躇了三日,甚至打算收兵。
卻在接到我的死訊後,他像瘋了一樣攻入翼城。
結果豐國的十萬大軍,一夕之間或死或俘。
兩國之間的大戰,以一種極其意想不到的方式,快速走向了結局。
豐國軍隊連破五城的英雄神跡,也畫上了句點。
豐國那些逃走的士兵軍官跟中邪了一般,一股腦扎進我軍的駐紮地,落了個被生擒的下場。
百姓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勝利嚇蒙了。
反應過來後,連夜載歌載舞,歡呼慶祝。
這是一個好年,又可以過一個和平年了。
人們都知道這場仗贏了,卻沒人在意到底是怎麼贏的。
只有少部分的人,猜出了真相。
真相就是,我給的軍防圖半真半假。
豐國攻入我朝的前半段軍防圖是真,那片地帶遠離主城區,人煙稀少,除了土地以外幾乎沒有任何價值。
卻足以讓閆旭的部隊掉以輕心了。
等到他們進入了翼城為界的主城區,就會在假軍防圖的指引下,進入到一個山谷之中。
那山谷空蕩無比,只有一片黃沙,沒有任何掩蔽之處,卻足夠大,大到能容納十萬餘人。
山谷兩側皆是我軍駐紮之地,到時候便能瓮中捉鱉,一舉拿下。
到時候他們就算想請援軍,也會因為離豐國太遠,而無法支援。
可是閆旭這人狡猾至極,短暫的勝利無法完全混淆他的思考。
我怕他看出了山谷地形的古怪,不肯進入其中。
在翼城外拖的時間越久,他就越可能發現端倪。
於是我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皇后的死。
只有通敵的皇后死了,才能讓整個劇情變得徹底完整。
屆時,誰還會懷疑軍防圖的真假呢?
我布局,不過一死。
不布局,半年後也難生還。
那為何不用我一個人的命,換取天下千萬人的性命呢?
年幼時,父親總說我小女兒愚笨,學不會下棋。
可如今我用整個天下下了一盤棋,也將自己置於棋盤之中。
我一點都不愚笨。
父親,您該為我驕傲了。
17.
只是聽說慶功宴上,皇上並未現身,而是跑到鳳儀殿前長跪不起,幾乎一夜白頭。
他下跪的那天,京城下了一場好大的雪,將鳳儀殿前的梅樹壓彎了。
可憐我那親手栽下的樹,還沒來得及開花,就死了。
不過這紫禁城太髒,折辱了寒梅氣節,死了也罷。
豐國敗,延朝終於有機會向這個武力強勁的大國談條件了。
出乎意料的是,閆旭十分乾脆地把打下來的城池讓了回來。
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把我未寒的屍首帶去豐國。
李凌彥自然是不同意,在御書房破口大罵起來。
他面色憔悴,氣性也壞了許多,動不動就大喊大叫砸東西。
當初那個清秀俊逸的少年郎似乎不見了。
如今只剩下一個敏感多疑的帝王。
他終於一無所有。
直到雲兒從閆旭身後走了出來。
她戴著面紗,臉上雖然帶著悲傷,但是氣色尚佳。
看來閆旭待她還算可以。
奇怪的是,她居然沒有成為閆旭的太子妃,而是以閆旭的妹妹、延朝的公主自稱。
李凌彥看到她先是一愣,整個人都哆嗦起來。
「瑤、瑤兒……」
但是很快他就意識到眼前人並非心中人,於是又冷靜下來。
只是他垂下的手臂藏在書案之後,還在止不住地顫抖。
雲兒低著頭,像是沒感受到李凌彥熾熱的目光一般,看都沒看他一眼。
她只說了一句話。
她說,陛下,您失了姐姐一個公道,便請還她一個自由吧。
姐姐。
我喜歡這個稱呼。
我終於不再是娘娘了。
而李凌彥聽完這句話,瞪大了雙眼。
片刻之後,竟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
經過多次協商,最終決定把先皇后的遺體安葬在兩國交界之處。
那是一方山清水秀的小村落,種滿了漫山遍野的梅花。
世人紛紛疑惑,兩國交戰,最後爭搶的不是土地,而是一個女子。
這女子生前從未有一個人待她好,死後卻成了白月光。
倒是可笑。
落葬那天,我看到了閆旭。
他站在我的棺木旁,臉色蒼白。
棺木合上的前一刻,閆旭俯下身子,用我從未聽到過的溫柔語氣說道:
「不是說只要把軍防圖給我,我就讓你做豐國的皇后嗎?做李凌彥的皇后和我的皇后有什麼區別,值得你用命去抵?」
我想起被他喂毒藥那天,耳鳴時錯過的話。
原來他是這個意思。
18.
我很喜歡這個小村落。
我父親與兄長常年戍守邊關,時不時就能來看我。
又是一年,雲兒提著一籃桃花酥坐在我的碑前,抱著膝蓋絮絮叨叨講著。
大抵是年歲上來了,我再找不見初見她時囂張跋扈的模樣。
她如今變得溫柔極了,像是把我的那份兒也活了一般。
「你放心吧,我把蓮蓬和彩雲都照顧得很好,我將蓮蓬指給了一名少將,如今孩子都落地走啦。蓮蓬給她的小女兒取名叫瑤兒,瑤兒……十年了,她到現在還記著你呢。」
她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逐漸哽咽起來。
我看到有淚光在她眼角閃爍,她的聲音真的好輕,可我還是聽見了。
「我也記著你呢。」
……
閆旭也常來,但我不喜歡他來。
每次他一來,就會喝很多的酒。
每次都迷迷糊糊醉倒在我的碑前,天際泛白前,又踉蹌著離去。
我眼看著他的黑髮長出白絲,容貌也不再俊朗。
我想時間大抵過去很久很久了,只是我已經死了,所以感知不到。
閆旭來擦我的墓碑,手指在「皇后」二字上摩挲許久,轉頭又灌了自己一口。
我有點想發笑了。
當年你那般得意,日日想著法子欺負我,如今怎麼憔悴成這番模樣了?
當年,當年。
「當年我沒想讓你死的,我騙了你,那只是一顆糖罷了,甜嗎?」
不甜。
苦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