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皇帝的白月光,我回來了。
宮中一切都未變,只是多了一個與我有著七分像的女子。
雖有些潑辣難纏,但歸根結底只有十六歲,如朝陽般的年紀。
偶爾窺得她的模樣,我總會恍惚,仿若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所以李凌彥會喜歡上她,我一點都不意外。
1.
我回宮的那天,被當場冊封為皇后。
鳳儀殿巍峨氣派,無數僕從站在兩側低頭行禮,連大氣都不敢出。
御賜的物件成箱地堆放在院內,我拖著鳳袍,步步走得沉穩。
當年李凌彥沒登基時,我被當作人質送往敵國三年,如今的這一切,都是我應得的。
蓮蓬端著我的手,看著眼前的這一切不禁喜極而泣。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低聲道:「小姐......娘娘,我們可算熬過來了。」
當年我雖然已是太子妃,但在敵國那種地方,「娘娘」已然變成了他們挖苦諷刺我的稱呼,所以那三年里,我一直讓蓮蓬喚我「小姐」。
我暗暗捏了捏蓮蓬的手指:「無妨,還是像以前那般叫我吧。」
蓮蓬自幼與我一起長大,除了服侍我以外沒做過一分粗活,算得上是將軍府的半個主子。
如今三年過去,她的手居然比一般的粗使婆子還要粗糙。
是我對不住她。
蓮蓬低下頭暗自擦了擦淚:「是,小姐。」
殿內,我環視了一圈李凌彥賜給我的奴婢,不禁疑惑道:「彩雲呢?」
彩雲也是我曾經的貼身丫鬟,只是當年留在宮內沒有帶走。
內務府的公公下意識張嘴回話,開口卻是啞然。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這才回道:「彩雲姑姑被陛下指到蘭妃娘娘身邊伺候了。」
「蘭妃?」我皺起眉頭。
蓮蓬替我問出了口:「陛下這三年不是未曾選過秀嗎,怎麼會憑空多出了個蘭妃?」
太監欲言又止,似乎很是為難。
蓮蓬一甩袖,喝道:「皇后娘娘問你話呢,還不快些回答!」
太監這才吞吞吐吐道:「不是選秀,是陛下從宮外帶回來的女子。」
宮外?
連出身都不顧了嗎?
李凌彥,看來我被當作人質送往敵國替你守江山的這三年,你過得很是瀟洒風流啊。
公公走後,蓮蓬著急道:「小姐,陛下他怎麼......」
我卻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住嘴。
鳳儀殿修得奢華無比,玉器雅飾琳琅,與我在太子府時素然的房間全然不同。
我沉聲道:「今時不同往日了。」
今時不同往日,李凌彥早就不是那個我一生氣就會想方設法哄著我的太子殿下了。
如今他是皇帝,終有一日會後宮佳麗三千。
而這是我早就已經學會接受的事。
2.
回宮的這些日,我都對外抱恙。
李凌彥的那些妾室,三年前不喜歡我,三年後自然也不喜歡我。
我就免去了她們的請安。
如今她們有的做了昭儀,有的做了貴嬪,就是沒有一個爬上妃位的。
宮中只此一位蘭妃。
蓮蓬對她很是好奇,因此時常去打聽關於她的事跡。
譬如她性格囂張跋扈,被寵得無法無天。
皇后沒回宮之前,她一人獨得恩寵,可以說是整個後宮最風光的女子。
又譬如說她妒意頗深。
封后大典那天,她闖進御書房砸了皇上的鎮紙,皇上卻無半分責怪。
「『蕙質蘭心』,她哪裡配得上這個稱號!」蓮蓬氣得不行。
彼時我正站在鳳儀殿後的花圃旁,前些天這裡還種滿了名貴花草,如今卻都被我鏟掉了。
我朝蓮蓬伸出手:「樹苗呢?」
蓮蓬見我對蘭妃無動於衷,氣得直跺腳:「小姐!」
我被她的樣子逗笑了。
「皇上願意寵誰是他自己的事,與我們無關,我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夠了。」
蓮蓬一邊生悶氣,一邊把樹苗搬過來,放進了我挖好的土坑裡。
我的目光順著根部逐漸往上。
這是一棵梅樹苗。
敵國在西南方,一到冬天,梅花就開了漫山遍野。
那是我三年里能看到的為數不多的好風景。
也不知我還能不能等到它開花。
蓮蓬揮動著笤帚,把碎土掃進簸箕里,嘟囔道:
「您就是太仁慈了,那蘭妃氣勢如此囂張,怕不是終有一天騎到咱們頭上來。」
話音剛落,一個宮女就踩著碎步走上前來:
「娘娘,殿外蘭妃求見。」
3.
蘭妃是昂著頭走進來的。
她身穿一襲嫣紅,像是一簇火苗點燃了死氣沉沉的鳳儀殿,陽光從她的身後炸裂開。
真正的囂張跋扈,盛氣凌人。
可是當她看到我的容貌時,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
我也有些意外。
原因無他,這蘭妃與我,居然長得有七成的相似。
除去她眼角的那顆淚痣,若是戴上面紗,恐怕任誰都分辨不出來。
只是她看著更明艷動人,像一朵正在蓬勃盛開的鮮花。
而我已經不再年輕了。
她震驚地看著我,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說不出話來。
半晌過後,她開口了:
「你就是皇后?」語氣里充斥著不可置信。
她筆直地站著,甚至伸出食指指向我,像是驚訝到將一切規矩都拋在了腦後。
蓮蓬在一旁呵斥道:「大膽,見到皇后還不行禮。」
誰知蘭妃倏地轉過身,一片袖子甩得如同天上的浮雲。
她連生氣都那般好看。
她推開跟在身後的婢女:「讓開,本宮要去見皇上!」
跟在身後的彩雲被她推了個趔趄。
目光相對,我有些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彩雲向我俯了俯身以示安慰,隨後就追了上去。
蓮蓬搖晃著腦袋,語氣裡帶著些許得意:
「原來這蘭妃也不過是小姐您的替代品啊,這下咱們可以安心了......」
我抬起手,止住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看著蘭妃踉蹌的身影,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曾經在太子府,李凌彥對那些被大臣們塞進來的妾室總是很仁慈。
他說那些女子一生無法選擇自己心愛之人,太過可憐了。
可如今,他卻可以為了聊以慰藉,將一個無辜女孩牽扯進來。
他將她捧得那樣高,卻不管她摔下來的時候會有多狼狽。
到底是他之前偽裝得太好,還是權力將他改變了?
我不明白。
4.
蘭妃走後不久,李凌彥就來了。
我自回宮後抱恙了許久,李凌彥一直想來探望我,卻都被我以病氣傳人的理由拒絕了。
但我總不能一輩子不見他。
李凌彥進屋的時候步子很匆忙,他一上來就屏退了眾人,握住我的手擔心地問:「蘭妃沒把你怎麼樣吧?」
我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手,笑道:
「我是皇后,她能把我怎麼樣呀?——那日她請了安就離開了。」
或者說,她連安都忘了請,就像著了魔一樣離開了。
李凌彥一把攬住我,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我的心情很複雜。
蘭妃從鳳儀殿離開後擅闖御書房的事情整個皇宮都知道了。
她同皇帝爭吵,摔了一地的東西,比我封后那日還要嚴重。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以李凌彥打了她一巴掌結束了。
御書房安靜了,蘭妃也終於心如死灰。
皇帝罰她回宮禁閉五日,蘭妃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說。
聽說她被婢女扶著走出御書房的時候很是狼狽,髮髻凌亂,頭髮垂下來遮住了臉頰,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宮人們對我的態度愈發恭敬,連之前嘲笑我空有虛位沒有寵愛的言論也消失得一乾二淨。
他們都以為蘭妃受罰是因為我,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
她連續兩次擅闖御書房,朝中那些大臣早該有意見了。
若是李凌彥再不處罰,恐怕參蘭妃的本都要堆滿書案了。
所以李凌彥讓她禁足,不但不是罰她,還是在保護她。
就好像自家的孩子闖了禍,在別人動手之前,先狠狠罵上小孩一頓,那麼旁人再計較,就不合適了。
更何況區區五日,簡直就像撓癢一樣。
我愛了李凌彥這麼多年,縱使現在理智了些,但是看到他如此處心積慮地保護一個女子,心裡終究有些酸澀。
可我又不希望蘭妃受到重罰,畢竟她也是個可憐人。
李凌彥扶著我的肩,凝視著我的雙眼。
他的語氣如此溫柔,我幾乎都要陷進去了。
「瑤兒,你為朕付出了那麼多,朕一定不會讓你受一分委屈。」
可我分明看見,他眼中多的是愧疚,愛意卻淡薄。
5.
李凌彥來鳳儀殿的次數頻繁了許多。
許是帶著愧疚,又或許是不知如何面對禁足結束的蘭妃,他便躲到了我這兒來。
每日煮茶讀書,心不在焉。
我棋藝十分差勁,那日卻連贏了李凌彥三把。
望著他捏著棋子看似思考實則發獃的模樣,我忍不住出聲道:
「蘭妃娘娘近日可安好?」
李凌彥聽到這個稱號後猛地抬起頭,隨後一愣:「朕也不知道。」
我隨意開口,語氣像是在討論天氣是否晴朗般稀鬆平常。
「那陛下就去探望探望她吧。」
李凌彥摩挲著棋子的手一頓,露出驚喜的表情,也許是感覺自己的反應過大了,他又收回了嘴角的笑容:
「皇后當真這麼想?」
我點點頭:「蘭妃娘娘這些日子沒見到陛下應該是思念萬分,只是怕惹陛下生氣,所以一直不敢讓人來請。」
一通話,替蘭妃找了個藉口,也給了李凌彥台階。
更重要的是,向李凌彥表達了我不在意的態度。
其實他又何嘗不知,蘭妃心高氣傲,只是低不下頭而已。
而他貴為皇帝,又不能放下身段去哄一個妃子,於是也只能這般抓心撓肺地端著。
皇后讓皇帝關心妃嬪,這總是個不能拒絕的理由。
李凌彥嘴角的笑容終是藏不住了。
他對著我說道:「還是皇后明事理,蘭妃就是小孩子脾性,改日朕一定叫她多跟你學學!」
說罷,他就一刻也等不了地起了身,負手於身後,帶著一大幫太監宮女從鳳儀殿出去了。
等到聲音從殿外消失,蓮蓬才走上前來,氣得眼眶都紅了:
「小姐,陛下好不容易才來我們宮裡,您怎麼又把他趕到蘭妃那兒去了呢?」
我看向窗外,院裡栽的樹,葉子已經開始變黃脫落,撒了一地。
我不答反問:「你覺得皇上對蘭妃好嗎?」
蓮蓬頓了頓,最後還是如實道:「好。」
我輕笑著回頭對她說道:「我十六歲那年,陛下待我也這麼好。」
蓮蓬一下子就哭了,她胡亂地擦了擦臉,啞著聲音喊道:「小姐……」
我卻打斷她,不以為意地聳聳肩。
我說,蓮蓬,這沒什麼好哭的,人都有人老珠黃的時候,我變老了也變醜了,還硬生生被挫去了朝氣,誰都不會喜歡一個死氣沉沉的黃臉婆的。
我又說,蓮蓬,如果當年我死在了豐國,或許才是最好的結局。
如果那三年里我死在了敵國,李凌彥還能帶著愧疚記得我一輩子。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眼看著他愛別人。
蓮蓬驚呼出聲:「小姐!您是要長命百歲的,可不能說這種晦氣話,快踩三下地,不然神仙聽見了會當真的!」
我被逗笑了,說:「我竟不知,你什麼時候像個老媽子一樣迂腐了。」
蓮蓬不理我的調侃,執著地將我扶下了椅子 ,一臉嚴肅地讓我踩地,我只能無奈照做。
踩完第二下的時候,我驀地轉頭對蓮蓬說:
「突然有些饞了,你去御膳房問問還有沒有桃花酥。」
這些日子我胃口一直不好,蓮蓬為此十分憂心。
聽到我說這些,她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分散了,立馬咧嘴應道:「好,奴婢這就去。」
她生怕我餓著,轉身就風風火火地跑出了殿門。
而我看著她的背影,默默收回了腳。
你的小姐不能答應你長命百歲了,對不起啊蓮蓬。
6.
蘭妃和李凌彥和好如初。
蘭妃生辰將至,宮裡熱熱鬧鬧大辦起來。
禁足風波過後,李凌彥對蘭妃愈加憐惜。
為了表達自己的心意,他將這場生辰宴安排得風光無比。
宮中張燈結彩,紅燈籠高高掛起。
李凌彥還給宮人們多發了一個月的月例銀子,眾人臉上喜氣洋洋,連帶著對蘭妃的道賀都真誠了幾分。
只有鳳儀殿還是那般冷清,恢宏的殿宇與奢靡的裝飾終究是死物,沒有人氣的烘托,更襯死寂。
宮人們安靜地幹著自己的活,只有殿門外偶爾傳來幾道笑聲。
突兀非常。
佛堂內,我穿著一身素衣跪在墊子上。
緊閉雙眼,雙手合十。
蓮蓬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我身後,無聲無息地將一件大氅披到了我身上。
她的語氣中儘是憐惜與憤怒:「小姐,陛下真是太過分了!」
我緩緩睜開眼,抬頭望著莊嚴肅穆的佛像,有一瞬間的晃神。
「不怪他,他只是忘了。」
蓮蓬的怒意不消反盛:「今日可是夫人的忌日啊,他卻為了蘭妃大肆舉辦賀宴,可曾想過小姐的感受。」
我沒有說話,腦海里卻浮現出了我娘的面孔。
當年我娘臥病在床,李凌彥身為一朝太子,居然直接跪倒在她的床前。
他的眼神堅定,對我娘說:「您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瑤兒,她是我的髮妻,也是我一生守護的愛人。如若將來有一日我負了瑤兒,定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原本我的父兄還擔心以我懶散的性子在太子府里定會受欺負,聽到李凌彥的這番誓言,頓時將一顆心咽回到了肚子裡。
隨後便毫無牽掛地帶著兵遠去了邊境之地。
就在他們走後的半年,豐國有意發起戰事,提出了幾項荒唐無理的要求。
其中一項,就是要當朝太子作為人質送往豐國,「學習了解」豐國民情三年。
太子為質,是奇恥大辱,絕對不可能答應。
戰事一觸即發,邊境硝煙眼見就要升起。
那時,是我進宮面聖,請求以太子妃之名,替太子前往豐國充當人質。
沒想到的是,豐國也同意了。
李凌彥知道此事後,握著我的手沉默了許久,最後他說:「瑤兒,是我對不住你。」
我很直截了當,對他道:「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延朝的百姓。」
既為太子妃,就要肩負起相當的責任。
我無法眼看著安居樂業的百姓陷入戰火的痛苦,更無法眼看著身在邊境的父兄陷入危險之中。
可是當我拜別已經陷入昏迷、無力回天的母親時,還是偷偷流下了眼淚。
當太子妃好累,若我只是父母親的女兒,兄長的妹妹,是不是就可以躲在他們身後,什麼都不用做了?
娘親,延朝到豐國的路好遠,我從未走過那般遠的路。
父親,那裡的人都對我不好,皇子公主個個恥笑我,稱我為「延朝棄婦」。
兄長,初來乍到的那幾個月,我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年幼的公主愛從我身上討樂子,往我的屋子裡扔青蛙毒蛇。
蓮蓬哭,我也哭。
蓮蓬說想回家,我卻沒有說。
因為我知道,回不去的,也不可能回去。
一旦我臨陣脫逃,豐國就有像樣的理由征討延朝,所以我不能走。
我只能日夜祈盼這三年能快快過去。
第一年,李凌彥登基。
第二年,我娘去世,我沒能為她守孝。
第三年,我回宮,卻發現宮中早有了一位與我相像的女子。
終於,我不盼了。
我什麼都不盼了。
或許這世間本就沒有神仙一說,不然曾經那許誓之人,早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如今我於這佛堂之上,聽門外歡聲笑語一片,只覺得心如死水。
娘,你後悔嗎,後悔當年將我託付給李凌彥了嗎?
可是我後悔了,娘,瑤兒好悔。
7.
蘭妃的生辰宴我並未出席。
想必李凌彥和她都不願在這種場合見到我。
而我也不想在母親的忌日裡,身著華衣,在無邊孤獨的高位上陪笑。
所以當天晚上蘭妃會來鳳儀殿,實在出我意料。
我正打算歇下,通報宮女卻匆匆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的腳步聲雜亂,我抬起頭,便看見了蘭妃。
她仰著一張精緻的小臉,錦緞裙擺上繡著的蓮花隨步伐搖曳,勾勒蓮芯的金絲在月光下發出隱隱暗光。
她似乎是喝醉了,整個人的重力都壓在一旁的彩雲身上。
臉上掛著一抹緋紅,眼神也迷離。
我連忙屏退了其餘閒人,只留下蓮蓬一人侍候。
我皺眉問彩云:「不去蘭妃自己宮裡,來我這兒做什麼?」
其實我更想說,按照慣例,她合該和李凌彥一起回殿才是。
彩雲一副快哭了的樣子,囁喏道:「奴婢不知,是蘭妃娘娘一定要來鳳儀殿。」
蓮蓬仗著蘭妃醉得東倒西歪不省人事了,說話也肆無忌憚起來。
她冷哼一聲,道:「別是想做皇后,把這裡當自己寢宮了吧。」
我帶有警告意味地看了她一眼,蓮蓬縮縮脖子,閉上了嘴。
這時,原本還閉著眼睛的蘭妃突然睜開了雙眼,她伸手抓住我的袖子,開口的第一句是:「皇后娘娘,你愛皇上嗎?」
我感覺呼吸一窒。
不僅是我,連同彩雲和蓮蓬也沉默了。
她們低下腦袋,甚至不敢看我的神情。
我嘆了口氣,像哄孩子般問道:「為什麼這麼問?」
蘭妃眯著眼睛,眼神像是失了焦:「如果你愛陛下,陛下也愛你,那為什麼要把我帶進宮呢?我什麼也沒有做錯,為什麼要讓我淪為一個笑話呢……」
此刻,她再不是傳聞中嬌蠻跋扈、獨寵後宮的蘭妃。
她只是一個陷入了迷茫的女子。
一個想不通為什麼驕傲如自己,卻變成替代品的可憐人。
我這才想到,她也才只有十六歲而已。
多好的年紀。
我十六歲那年,李凌彥愛我,父母疼惜我,兄長寵我。
那一年我心懷憧憬,嫁給了心愛的男子,成為了這世上除皇后太后外,最尊貴的女人。
可是蘭妃的十六歲,只有高高的宮牆和一段從開頭就壞死的感情。
蘭妃低下頭,眼淚直直落下,印入她的裙衫里,變成一片深色。
「……一開始我不知道他是皇帝的,我年幼父母雙亡,跟著伯父一起賣藝。那天他來看我跳舞,賞下黃金千兩,他說我長得像他的一位故人,問我願不願意和他走。
「從馬車駛入宮門的那一刻起,什麼都晚了,我以為至少他愛我,可原來連他的愛也不純粹。
「我好悔,我想回家,我想我的叔父,可他早已離開京城,失去音訊了。皇后娘娘,我已經無處可去了……」
一壺煮好的熱茶涼透,煙氣消散在空中。
蘭妃抽抽搭搭地講完,衣襟濕了一片。
彩雲早已泣不成聲,蓮蓬也轉過了頭去。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喘不上來氣。
若是換作幾年前,我或許會抱著她大哭一場。
我會說你知道嗎,我的父兄鎮守邊關無召不得回京;我的母親死了,我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而我曾經的愛人,如今對我也只剩下愧疚與尊重。
我也無處可去了。
可是我不能說,因為我是皇后,我的眼淚早在那三年里流乾了,連同我的血與肉一起埋沒在西南的土地里。
其實她也不該說這些的,因為她是蘭妃,哪怕她只有十六歲,哪怕她初心萌動卻被辜負,也不該,因為她是蘭妃。
我抬起頭,輕聲叮囑彩云:「往後你看好她,別讓她喝那麼多酒了。」
彩雲哽咽著點頭。
我伸手拂去蘭妃臉上的淚珠,道:
「即便開頭不如意,結局能稱心如意就夠了。不必太傷心,陛下他是愛你的,終有一天你會成為皇后,到時候,你就不會像現在這般難過了。」
我的聲音很輕,只有蘭妃一人聽見。
她半醉半醒,抓著我的手掙扎著想問些什麼,可是頭腦太過混沌,嘴裡結巴了好久,也沒能問出口。
我又對彩雲說:「天色晚了,你將蘭妃扶回宮吧。」
彩雲與蘭妃走在前,我和蓮蓬跟在身後送。
走了幾步,就要走出殿門。
深夜冷風徹骨,殿門一開,就有風涌了進來,似乎將蘭妃都吹清明了幾分。
她站在門前,腳步一頓。
我仍是有幾分不放心,在她身後道:「今晚的這番話,不可與她人說,這深宮人心難測,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傳到皇上耳朵里去……其實,或許連我,你也不該告訴的。」
蘭妃側過身子,她臉上的醉態已經消得差不多了,道:「我知道皇后娘娘是好人。」
我下意識道:「嗯?」
蘭妃轉身,看著我,眼波流轉。
「我知道當初我被禁足、人人避之不及的時候,是皇后娘娘勸陛下來我宮中的。」
她深吸一口氣,笑了。
她笑起來一點都不像我,像朵春日芬芳的花。
「皇后娘娘,謝謝你。」
……
蘭妃走後,我對蓮蓬道:「把庫里的那根百年人參給蘭妃拿去。」
蓮蓬跺了跺腳,露出不舍的神情:
「那是老爺專門寄給小姐補身體的!」
——可用在我身上也是白費。
我心裡這般想著,話到嘴邊卻變成了:
「將軍府財大氣粗的,怎麼連根人參都要計較,咱們可別讓人看了笑話。」
蓮蓬聽進去了,頗有些驕傲地點了點頭:
「明日奴婢就去。」
燈滅,只有一束月光從窗外照了進來。
我翻了個身,罕見地失了眠。
掐著指頭算著,還有多少日子呢?
不多了,就快要結束了。
真好。
8.
安穩過了幾日,天氣越來越冷,年味卻越來越重。
先皇在位時戰亂不斷,延朝才過了沒幾個太平的新年,因此百姓們都格外期待,爆竹聲響,一歲一平安。
而這股子熱鬧勁兒自然也傳入了宮裡,各宮難得一片和氣。
直到某天,前朝突然傳來消息,敵國太子來訪,馬車正往京城趕。
宮中一下子亂了陣腳,議論聲起。
連同李凌彥也憂心起來,不知對方此行的目的。
我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裁剪梅樹的枝椏。
一出神,鋒利的剪子就劃破了皮膚。
蓮蓬連忙衝過來,捧著我的手,轉頭吩咐其他宮女去拿藥包。
她說:「小姐是不是也被嚇到了?沒事的,咱們都已經回來了,他們沒法對我們怎麼樣了。」
敵國太子,閆旭。
當年欺負我最甚的就是他的親妹妹安陽公主。
安陽公主第一次將毒蛇放入我房間的時候,我和蓮蓬被嚇得直接衝出了屋,卻一頭撞上了閆旭。
他穿著一身墨青色的袍子,頭髮高高束起,向來幽如深潭的眼眸,那一刻卻饒有興致地盯著我:
「孤還以為能替那個懦夫來當質子的會是什麼人,原來就是你這麼個柔弱女子。」
我聽出了他語氣里的嘲諷,臉唰一下變得慘白。
躲在一旁聽響動的安陽公主跑了出來,仰頭喊道:「哥!」
我低下頭,藏在袖子裡的手正掐著掌心,企圖用疼痛讓自己鎮定。
安陽公主年紀小所以愛胡鬧,但作為兄長的總會加以管束吧?
誰知下一秒,閆旭懶洋洋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玩得開心嗎?」
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我猛地抬起頭,看向他。
安陽公主正抱著他的一隻胳膊,滿臉崇拜。
面對哥哥,她就像只單純的小白兔一樣,可是面對我時——她轉過頭,嘴角牽起一個充斥著惡意的笑容,隨後回答道:
「當然了。」
閆旭連眼神都沒有賞我一個,語氣雲淡風輕:「那就好好玩,別玩死就行。」
從那一刻我就明白,在豐國,我不再是太子妃,甚至不是將軍府的女兒。
我是一個階下囚,無所依靠,誰都能來踩一腳,所以只能拼了命地活下去。
可以說那三年的苦難,有一半都來自於那個男人之手。
「嘶……」痛感將我從回憶拉回現實。
蓮蓬連忙放輕了上藥的動作,嘴上仍然不忘安慰道:「前朝政事與後宮無關,我們見不到他們的。」
可事事出乎意料。
沒過多久,李凌彥便派人來請,讓我前往御書房。
我踏入房內,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張如噩夢般的面孔,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而後便是李凌彥陰沉的臉和他眼中隱藏著壓不住的怒火。
如慣例般,我上前,請安,努力無視身側灼熱的目光。
「太子妃……哦不對,皇后娘娘,近來可安好?」
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強裝鎮定,轉身道:「太子殿下,本宮一切都好,倒是不知太子來我延朝,所為何事呢?」
閆旭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我心頭一跳,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欽天監夜觀天象,畫出了孤的太子妃的模樣,並算出此人就在豐國,特地前來尋找。」
我有一瞬的茫然,一國太子妃,居然用「算」這麼不著邊際的方式嗎?
更何況是延朝的女子,就不怕對方嫁過去後心懷異心嗎?
很快我就意識到,事情絕沒那麼簡單。
果然,閆旭擺擺手,站在他身後的侍衛就拿出一幅畫卷,走到我跟前,展了開來。
隨著畫卷的徐徐展開,我的臉上也逐漸失了血色。
畫上的女子眉目含笑,身穿裘絨大氅,正抬手去夠一枝梅花。
雖然只有一個側臉,但是在場的所有人都能看出——
這就是我。
9.
閆旭尋人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宮闈。
李凌彥動了怒,但又不能對他如何,於是將人安排在宮中,一拖再拖。
鳳儀殿的氣氛愈加沉悶,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惹得我生氣。
蓮蓬更是哭腫了眼睛,夜夜愁得睡不著。
「好不容易平安回來了,這太子又是搞的哪出,他怎麼心眼這麼壞啊。」
但其實作為故事的主人公,我並沒有很難過。
我坐在窗前,看著白霜覆上葉片,陽光又將一切消融。
結局是什麼我已經不關心了,因為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
這是一場屬於李凌彥與閆旭、豐國與延朝的博弈。
命運從未落到過我的手上,卻也從未放過我。
聽說這段時間,李凌彥一直把自己關在養心殿,未曾來過後宮。
難為他了,走到今天這步,還要為我費心。
約莫過了一周,李凌彥終於要見我了。
御書房內,我看見他眉宇緊鎖,像是掛著千斤重。
他見到我,開口第一句話是:
「瑤兒,如今延朝就算集結舉國上下的全部兵力,也不過與豐國堪堪相平。」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拽了一下,猛然下墜。
即便做好了準備,可是聽到李凌彥的話,也難免有些酸澀。
我又被放棄了嗎?
沒事。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垂眸:「臣妾知道。」
可是緊接著李凌彥又說:「一定還會有別的辦法的。」
我猝然抬頭。
誰知李凌彥卻是道:「一國皇后成為他國太子妃,這是何等的笑話,又讓延朝顏面何存!」
我站在那裡,感覺血液與熱量從四肢抽離,回涌到胸腔,四肢百骸結了冰般地冷。
他的顧慮,原來只是皇后這個位置嗎……?
那我呢?瑤兒呢?
你活生生的髮妻該如何,你想過嗎?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認不得他了。我更想不通,他是從何時起被皇權侵蝕成這般模樣。
我無力地閉上眼睛,任憑身體下墜,撲通一聲跪下。
膝蓋很疼,其實哪裡都很疼。
——那就請皇上廢除我的皇后之位。
話語涌到嘴邊就要出口,一道女聲卻突然出現:
「陛下!」
我驀地睜眼,回頭看去。
老太監跪地求饒,哆哆嗦嗦道:
「陛下,老奴沒能攔住娘娘……」
李凌彥擺擺手,神情倒是柔和了很多:「無妨。」
他朝著蘭妃問道:「有什麼事?」
今日的蘭妃沒再穿紅衣,倒是一身淡青長裙,臉上還蒙著一層面紗。
蘭妃在我身旁跪下,雙手疊在額前重重磕了個頭,聲音鏗鏘:
「請陛下准許我替皇后娘娘前去豐國。」
「不行!」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我瞪大了眼睛,李凌彥則是直接起身,將書案上的茶盞都撞落了。
李凌彥道:「豐國路途遙遠,這苦豈是你能吃的?休要胡鬧!」
我也勸道:「敵國太子的目的就是想為難我,為難延朝,此事與你無關,不必將自己搭進去。」
誰知道蘭妃跪在那裡,將背挺得很直,她看向李凌彥,眼神沒有絲毫的鬆動和猶豫:
「閆太子只說要找畫中人不是嗎?普天之下,恐怕找不出比我更像皇后娘娘的人了吧。」
心照不宣卻從未提起的秘密被她捅破,李凌彥的臉色有些難看。
隨後,蘭妃伸出手,緩緩將面紗摘下。
她素白精緻的臉上,掛著一條凝住了的血痕,直直流下,像一滴血淚。
她居然……剜去了那顆痣。
她仰著臉,笑了。
李凌彥曾說,蘭妃素來嬌氣,一有些磕著碰著,整個太醫院都急得不得了。
可如今,她生生剜去了臉上的一塊肉,只是為了,替我去下地獄。
我顫抖著聲音問:「疼嗎?」
蘭妃搖搖頭,她的眼神里好像有光,輕笑著對我說:「一點都不疼,娘娘。」
李凌彥此刻的臉色已經慘白一片,他看著蘭妃,一時間居然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可是蘭妃卻對著他繼續道:
「娘娘貴為皇后,父兄還在邊境駐守,前去豐國自然不妥,但是臣妾可以,臣妾無依無靠無父母,一場大火就可以將翡翠軒燒個一乾二淨,從此世間再無蘭妃姓名。」
她的語氣那樣平淡,絲毫不像當初那個初闖鳳儀殿又跌跌撞撞離開的小女孩。
「就讓我去吧,陛下。」
她將一切結局都打算好了,就是要將自己存在過的痕跡徹底抹滅。
她也算準了李凌彥的性子,適時提到了我的父兄。
是啊,將一個兵權在握的大將的女兒送去敵國當妃子,是何等的屈辱,怎麼保證大將不會造反呢?
李凌彥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動了動嘴唇,最後道:
「准。」
10.
我不想蘭妃去豐國。
我比誰都清楚那是怎樣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安陽公主嬌蠻跋扈,多年來皇室的溺愛更是讓她視人命如草芥。
閆旭喜形不於色,做事狠辣不留餘地,使人畏懼。
其餘的皇子公主,更是看不起一個敵國的妃嬪,所以任意嘲笑欺凌。
這樣的地方,蘭妃才不過十六歲,如何去得了。
誰知蘭妃卻格外從容,她走出御書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回頭對我笑道:「娘娘,我終於自由了,我終於可以離開這裡了。」
我終是不忍,道:「豐國不比延朝好多少……」
誰知蘭妃打斷我,語氣十分平靜:
「我知道的皇后娘娘,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其實之前我瞞了你。
「當初皇上找到我的時候,不僅賜下黃金千兩,還用許多好話哄我,他說他仍未娶妻,我若跟了他,便是正妻。」
她牽了牽嘴角,神情似是嘲弄:
「那日我被他喊到府邸上去跳舞,他賞我酒喝,我不敢不喝,後來我就醉了,再醒來時,我已經跟他躺在同一張床上了。」
她抬眼看向我,很努力地在笑,可是眼眶裡已經有了盈盈淚光。
「後來我想,反正不跟他也要被扔去沉塘,那便跟了他吧。
「我進了宮,才知道他是皇帝,才知道他早已妻妾成群。可是他又哄我,他讓我做蘭妃,告訴我皇后不過是一個擺設,沒有她,我的地位最高,位同正妻。
「我跋扈任性,就是想著他有朝一日可以不耐煩了,將我扔出宮去。直到我看到了你,娘娘,我才知道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真心待我。」
她吸了吸鼻子,臉上的血痕還未擦除,如今還真像一滴含冤含恨的血淚。
蘭妃拉住我的手,輕聲道:「皇后娘娘,退一萬步講,我就是一個尋常百姓出生的女子,未曾讀過什麼書,但我也知道,豐國與咱們向來不對付,那太子就是故意來為難你與陛下的。若是交不出畫上之人,他有的是藉口攻打延朝。
「皇后娘娘,三年前你做了回英雄,如今,也該輪到我了吧。」
少女的表情痛苦卻不麻木,重獲新生的快樂與未知困難的茫然交錯。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點的頭。
胸口很悶,喘不上氣。
我伸手輕捶自己的胸口,卻只摸到了衣襟上的一把淚。
11.
李凌彥告訴閆旭,畫中人已經找到了,不日便可進宮。
敵國車隊臨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窗邊撫琴。
身後的燭火一閃,瞬間熄滅。
冰涼的聲音從後方響起,令人毛骨悚然:
「別來無恙啊,娘娘。」
琴音戛然而止,發出刺耳的悲鳴。
我緩緩轉過身,抬眼看向閆旭。
他勾起嘴角,笑意卻不達眼底,如此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要的東西呢?」
我從琴的下方摸出一個盒子來。
閆旭端詳著盒子裡的東西,終於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
我終於暗自鬆了口氣,隨後問道:「解藥呢?」
閆旭挑眉:「什麼解藥。」
我臉色一白:「你!」
閆旭突然伸出手捏住我的脖子,弓身湊近。
我避閃不及,只能被強迫著抬起了頭。
他的眼神如鷹隼般狠厲,臉上的笑意霎時間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一片陰沉。
「你騙了我,還想要解藥?」
脖頸像是要被擰斷般地疼痛,我只能蹙眉艱難開口:「我……騙你什麼了?」
閆旭咬著後槽牙:「你明知道我拿出那幅畫像找的是你,你卻拿一個蘭妃來搪塞我!」
不行……就要喘不過氣了……
我拚命想要掰開他的手,可是那隻捏著我生命的手卻紋絲不動,甚至還有越收越緊的趨勢。
腦子一片混沌,我張開嘴,想要努力地吸入一些空氣,卻終是徒勞。
就在我眼前發黑,快要暈過去的時候,那隻手突然鬆開了。
閆旭挺直了身,臉上是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的淡然。
只有我從椅子上跌落,狼狽地跪坐在地上。
我努力調整呼吸,腦子也終於恢復了清明。
我緊緊攥住自己的裙擺,垂眸道:
「不給我解藥也沒關係,但請殿下不要為難蘭妃,讓她在豐國能安然活下去。」
閆旭看著我,嗤笑道:「你求我啊。」
屈辱感湧上心頭,那三年的日日夜夜又出現在腦海里。
心口悶得很,像是連同尊嚴一起被人踩在腳下碾壓。
我深吸一口氣,終是直起了身子。
從跪坐,變成了跪。
我感覺渾身都在止不住地顫抖,胃裡翻江倒海,泛起一真噁心。
又想起當初安陽公主邀我赴宴,到了以後我才發現地點是個獵場。
她笑著告訴我,豐國新進了一批奇珍異獸,若是我能蒙眼射中,她就叫御醫去給蓮蓬看病。
當時蓮蓬染上了風寒,高燒三日不退,於是縱使射藝不精,我還是硬著頭皮拿起了弓箭。
我連發三箭,卻聽見一道慘叫。
那根本不是野獸,那是人!
我猛地掀開蒙在眼上的黑布,卻看到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男人坐在箭羽之間打顫。
他似乎是已經瘋了,神志不清,涕泗直流。
安陽公主在我耳邊笑道:「不認識了嗎?這可是你父親的副將,真可惜,本來該是你父親的。」
那個時候,我也在顫抖,胃部同樣一片痙攣。
那是恨,是憤怒,是無能為力。
而如今,我跪在閆旭面前,像是把我好不容易撿起的尊嚴再次扔下。
我說:「臣妾,懇求太子殿下。」
閆旭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但是很快又恢復了表情。
他並沒有接話,而是用十分乾脆的語氣命令道:「你跟我走。」
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勇氣,我居然站起身來,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不可能。」
被忤逆的怒火冒上心頭,閆旭眯起眼睛,語氣里是止不住的憤怒:
「我最後再說一次,跟我走。」
我直接閉上了眼:「要殺要剮隨便你,要帶我去豐國,除非我死。」
意想之中的欺辱並沒有到來,因為門外響起了蓮蓬的聲音:
「小姐你睡了嗎,蘭妃娘娘求見。」
我猝然睜開眼,只見閆旭咬著牙道:
「現在不跟我走,等兩國戰事起,你就是死路一條。」
我冷笑,喊道:「讓她進來吧。」
閆旭伸手又要來抓我:「跟孤走!」
我也提聲喊道:「蓮蓬——!」
房門被推開,我下意識偏過頭去看。
恰逢一陣風從窗外掃進來,擦過我的臉頰。
等我再轉回去時,眼前早已空無一人。
剛剛莽著膽子拒絕閆旭的時候,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如今反應過來了,只感覺一陣後怕,甚至害怕到腿肚打顫,想要流淚。
門外,蘭妃穿著一身緋紅長裙,熱烈得像是我第一次見她。
她看著我,歪頭輕笑:「娘娘,你的頭髮被吹亂了。」
12.
我與蘭妃坐在殿前的亭中。
月光隱在烏雲下,發出朦朦微亮。
她臉上的傷口已經癒合,撇去那顆痣,她與我幾乎有九成像。
連蓮蓬都偷偷感嘆:「若不是知道當年夫人懷的是單胎,奴婢簡直都要懷疑您與蘭妃娘娘是親姊妹了。」
我無奈道:「膽子愈發大了,連我你都敢打趣了。」
蓮蓬吐吐舌頭,連忙躲到了一旁。
自從知道蘭妃請願替我前往豐國以後,她對蘭妃的態度也好了許多。
「蘭妃娘娘,這是當年奴婢與小姐仍在豐國時,去大昭寺請的平安符,還望你不要嫌棄。」
蓮蓬從懷裡掏出一道符,遞出去的時候表情仍有些不好意思。
蘭妃接過時,臉上也難得出現了些許羞赧。
在我眼裡,她倆就像吵了架又和好的姐妹,侷促又可愛。
那晚,蘭妃拉著我的手說了許多話,絮絮叨叨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說起自己當年學藝時如何偷懶,又被叔父發現。
說起自己女扮男裝混入廟會,卻被人一眼識穿女兒身。
說到後來,她低頭輕笑,表情終究是有些落寞。
「我時常在想,若我從未入宮,該有多好。」
我心中一陣刺痛,剛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蘭妃卻突然抬起頭來,笑道:
「娘娘還未曾看過我跳舞吧?」
她起身,衣袂在夜風中飄蕩。
「這是臣妾當年最為拿手的舞曲,名為《月下舞》,就連皇上都未曾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