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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街小巷,呂照這個名字堪稱如雷貫耳。
五年前,我朝兵分四路抵禦匈奴大軍,三路皆敗潰,唯獨呂照這一支,主將早隕,呂照區區一個校尉,卻帶領殘兵在黎城之戰中大獲全勝,手提敵將首級,受封武安侯。
都說武安侯英氣逼人,威震四海,忠君報國,有勇有謀,卻無人知曉,在八年前的長水之戰中,呂照險些喪命,那時,他只有十四歲。
關鍵時刻,是我爹用胳膊替他擋了一下,匈奴的大刀才沒有劈到他的脖子上。
那場戰役死傷無數,我軍慘敗,活下來的只有呂照,我爹,還有徐四海。
「陳大哥中了刀,拖著傷腿和我們在大漠裡走了三天,可惜傷口不見好轉,反而有潰爛之勢……」
呂照低下了頭。
「第三天晚上,陳大哥已經神志不清了。他求我和徐四海一定要把他帶回家,他說他有錢,他曾手刃匈奴王的小兒子,人頭被主將奪走了,王子的貼身玉佩卻被他藏了起來,拿去偷偷和雲遊商人換了一套京城的大宅子。」
「後來,他提到了你。他說他可能不行了,他半月前在邊鎮上給自己打了個牌位,求我們千萬要帶回給他的小女兒。」
我爹知道沙場九死一生,故而把多年征戰搜羅的財產都藏在了牌位里,若我平安順遂,牌位高懸祠堂,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牌位里的秘密。
若我顛沛流離,牌位破碎,那我還有最後一線生機。
我鼻子一酸。
呂照深邃的眼睛停在我臉上:「陳大哥說,人回不了家,魂總是要回去。我答應了他,一定會好好照料你,不會讓你孤苦無依,就算是報答他對我的救命之恩。」
我爹很清楚,年幼的我如果無人照料,便會被送入慈幼局,縱使我有家宅田地,也都會被充為公產。
只不過我爹為我選了呂照,而不是徐四海。
「第二天一早,陳大哥已經合了眼,徐四海和那個牌位也不知所蹤。」
「後來我找到了殘部,隨他們一同回了京。才發現陳大哥說的那座宅子真的存在,不過裡面住著的人已經變成了徐四海。」
「我找到徐四海理論,可他掏出你和徐家小兒的婚約,還有官府立下的收養公據,堵住了我的嘴。」
我細細一想,問道:「如你所說,我爹不曾把我許配給徐凌?」
呂照一愣,眼神變得複雜起來:「咱們三個都是兵敗逃命時才初次相識,我確乎不曾聽陳大哥提過什麼婚事,更不要說婚書。」
我爹千算萬算,沒算到徐四海會財迷心竅,偷了牌位,又偽造婚書,占了本該屬於我的宅子,還要叫我感恩戴德。
「我開始懷疑,是不是陳大哥真的將你許給了徐家,若真如此,我當時不過小小校尉,比起武德將軍,憑什麼能讓你過更好的日子?」呂照自嘲地搖搖頭。
「我只能遠遠地看著徐府,束手無策。我能做的,只是買下你的侍女出賣的繡品,希望能幫襯到你一二。」
我告訴呂照,我離開徐府前發生的種種,他沉默良久後輕輕一嘆:「對不住,陳姑娘,我不知你過的是這樣的日子。我還以為徐家人待你很好,畢竟徐四海在外都稱你作女兒。」
電光火石之間,我突然想通了什麼,一切都清晰展露。
「徐夫人要我改姓,入徐家族譜。若我真的改了姓……」
我掏出懷裡的房契給呂照看:「那這張地契,是不是就沒用了?」
呂照驚了:「這東西你從哪裡尋來?徐四海把陳氏舊宅團團圍住,遍搜不得!」
不等我回答,他撫著房契,又點了點頭:「不管你是和徐凌成婚,還是改姓,只要你真的成為徐家人,身為女子,你的任何錢財都會歸氏族所有。」
指著房契上頭見證人的名字:「咱們現在就找到這個李八郎,問清楚徐四海是怎麼搬進你的宅子的。」
8
李八郎算是有名的莊宅牙人,這幾年賺得盆滿缽滿,他的宅子比徐府還要大上一圈。
見到了呂照,他不住地點頭哈腰。
「侯爺大駕光臨,我這小地方蓬蓽生輝。早聽說侯爺在京城還沒置家置業,一直住在客棧,這哪兒成啊?陛下該心疼了……沒想到替您辦家業這麼沾福氣的事兒還是便宜了我……」
李八郎話還沒說完,脖子上就橫了一把彎刀,他嚇得吞了下口水,冷汗直冒。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呂照把房契拍在了桌上,湊近了李八郎,戲謔一笑:「你替我瞧瞧,這房契上寫的誰的姓氏?」
李八郎速掃一眼,立刻答道:「陳,陳家。」
「那裡頭住著的為何是徐家人?」
呂照陡然冷喝一聲,嚇得李八郎險些跌在地上。
「這……這小人不知啊,搶占民宅,該找官府呀!」
「你再好好想想。當年徐四海回京,可是找你拿的鑰匙?」
李八郎眨了眨眼,又瞟了一眼我,終於想起呂照問的是哪一宗,呼吸也漸漸平穩了。
「這位是陳姑娘吧?」
「當年徐四海四處打聽,問這宅子是誰的祖產,我就告訴他是陳家買下的,陳老爺沒回來,我替他保管著鑰匙。」
「誰知徐四海拿了官書來,原來陳懷新沒了,只剩下一個陳姑娘,陳姑娘又和徐家公子有婚約,這房子記在誰名下不一樣?」
李八郎嘿嘿一笑:「左手倒右手的事兒。小人就替他補上了一張文書,還蓋了官印在官府留了底。」
我問他:「若是婚約毀了呢?」
李八郎一愣,本還在思索,偷看了一眼呂照陰沉的臉色後,馬上回道:「婚姻既毀,陳徐兩家各走各的路,沒了永結為好的前提,自然要細細算帳。」
出了李八郎的宅邸,呂照的眉間微擰。
我問是否徐四海那張蓋了官印的房契更有用,呂照叫我莫要擔心。
「我去戶部喝杯茶。」
9
為了安置我,呂照從客棧搬了出來,又從李八郎手裡買了套宅子,正房讓給我睡,他只住偏房。為了護著我,他又從軍中叫了二十名軍士,把宅院牢牢地圍住。他說近兩日徐府的人發瘋似的在街上找我,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徐凌不知道內里底細,錯放了我走,可知曉真相的徐氏夫婦向來謹慎,雖然已經有了一份蓋上了官印的房契拿在手裡,但須得等將我拘回徐府,才能把心放到肚子裡。
我雖名義上住的是呂照的新宅,可宅中他的東西寥寥無幾,為我添置的胭脂水粉、衣衫、首飾卻一箱又一箱,外面的人調笑說侯爺恐怕是要金屋藏嬌,呂照紅著臉叫我不要理會他們的風言風語。
「若是我無能,沒將你的宅子討回來,那這一套就當我送你的。賣也好,住也好,都隨你。」
呂照還是自謙了,他在朝中正當紅,修改登記了京都住宅的魚鱗圖冊易如反掌。
他拿著牌位中夾著的所有地契,在戶部用硃筆勾了個遍。
那些鋪子宅子雜而小,有在京城的,也有在南邊兒的。
除了徐宅,大多值不了幾個錢,難以想像我爹是如何用攢下的一筆筆錢慢慢買來的。
他活著時常說,狡兔三窟,原來他默默為我挖了這麼多的洞邸。
這些地方有些空著,有些已被人占了。
呂照不緊不慢地說:「叫官府跑一趟,鳩占鵲巢的人自然會滾。」
「我在徐府四周埋伏了一百精兵,只等你一聲令下,便可把徐老爺一家子請出去。」
10
呂照問我準備何時奪回徐宅,我說下月初八是吉日。
其實那是我與徐凌原定的婚期。
一個月後的初七,呂照陪我回了徐府。
丫鬟婆子待我的態度恭恭敬敬,再無人敢竊笑私語。
許是為了緩和緊張的氣氛,徐四海選擇在花廳見我們。
一見到我,他就笑了,只是那笑意比往常勉強許多:「年兒回來了。」
他又朝呂照欠身:「賢弟,多年來可好?」
他曾遭呂照質問宅子的來處,如今見到我與呂照同行,心中狐疑猜忌,想問卻又不敢問。
呂照負手而立,一言不發。
徐夫人淡淡地微笑著:「武安侯,拐走人家的女兒,可不是君子所為。」
我冷然:「我不是徐家的女兒,我叫陳年。」
徐夫人掩口一笑,在外人面前,她永遠那麼得體溫婉。
「好了,這孩子,怎麼還鬧脾氣。」她又對著呂照溫言道:「年兒從小就不受訓,都被我給慣壞了。」
「不過侯爺好眼光。我從小調教得她歌舞雙絕,姿色又是上乘,本來想留給咱們凌哥兒,誰知被侯爺搶了先。」她牽著我的手笑意盈盈,「這樣也好,你眼高於頂,瞧不上凌哥兒,跟了侯爺,也不算辱沒你。」
呂照臉色驟冷,驀然開口:「夫人誤會了。我把陳年當成親妹妹一樣看待,畢竟,我與陳大人,還有徐大人,都算是故交。」
呂照拍了拍我的肩:「如今有兄長替你撐腰,你的婚事必然風光尊貴,絕不會受宵小之輩辱沒。」
徐夫人的笑容僵住,緊接著又狀似無意地提到:「你回來得巧,凌哥兒明日就要成親了,你們自小一起長大,留下來吃杯喜酒吧。」
她本以為我會黯然神傷,卻不曾想我欣然同意。
徐四海做賊心虛,纏著呂照寒暄,我孤身一人來到後院,徑直走向徐凌的新房。
這裡紅燭高照,輕紗薄幔,月光格外溫柔。
我忍不住伸手輕輕撫上那錦繡枕頭上繁雜沉甸的花紋,是並蒂海棠。徐凌將枕於其中,做一場青雲直上的春秋大夢,夢中有兵部左侍郎的提拔栽培,有遠離刀劍的清閒富貴。
「你是否在想,我會不會夢見你?」身後傳來徐凌的低沉嗓音。
他繞來我身邊,輕易抓住了我的手,與我雙手合十:「我知道你回來了。」
「別再走了,好嗎?」
我吃吃地笑了。
他皺眉,語氣仍然溫柔哄勸:「呂照能給你什麼?你跟了他這麼久,現在還是無名無分。留在我身邊,起碼我有一顆真心給你。程家表妹性子爽朗,或許直來直去暴躁了些,可也絕不是那容不下人的。」
「你一生孤苦無依,為什麼不讓我護著你?」
我抬起頭來:「因為我突然發現,我原本不必孤苦無依,不必寄人籬下。我也可以堂堂正正立於天地之中,問心無愧。」
徐凌嘆了口氣:「我就知道,是因為我母親。可你只要進了我徐家的門,徐氏自會為你遮風擋雨,總比你飄零在外的好。」
「阿年,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這一次,我想永遠守著你。」
他環顧四周,自顧自激動起來:「你看,都是按你喜歡的模樣布置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再來找我。阿年,只要你願意,這也可以是我們的婚房。」
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徐凌愣住,疑惑與驚恐在他的臉上交替閃過。
我深吸一口氣,拍了拍胸口,壓住溢出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