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戰死後,我成了徐家的童養媳。
徐夫人為了讓我配得上她兒子,養得我色藝雙絕。
可徐凌瞧不上我,撕毀婚約,迎了門當戶對的表妹進門。
「曲藝歌舞只是些勾欄把戲,你無主母之才,如何配做我的妻?」
後來,我在他成婚的前一晚推門而入。
那天徐凌的語氣難得溫柔:「阿年,想通就好。雖無名分,可你既進了我家門,我便會護你一世衣食無憂。」
我捂住嘴才沒有笑出聲,可憐他還不知自己即將露宿街頭,如喪家之犬。
進你家門?不,我是來把你掃地出門。
1
還有不到半年,我與徐凌就要成婚了。
可這日,湘竹打破了茶盞。
她看起來憂心忡忡,彎腰撿著碎瓷片,割破了手滴下血來也渾然不覺。
忽然間,她聲音細如蚊吶:「姑娘,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不能與公子成婚,你往後要如何自處?」
她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倒令我回想起這數天來身邊人的反常之處,不由得心裡一涼,明白了個大概。
「你究竟何意?」
湘竹忽地跪下:「姑娘去正院看看吧,只是別說是我說的。」
2
正院屋內傳來陣陣笑聲,是徐夫人、徐凌……還有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清脆如鈴。
下人們見到我,互相遞了個眼神,擠著笑來攔我。
「陳姑娘怎麼這個時候來了?夫人剛喝了茶,正要睡下,晚飯後再來吧。」
我無動於衷,腳步未停。
春寒料峭,屋內卻被暖爐熏得熱烘烘。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穿著一身紅衣,正依偎在徐夫人身邊的矮凳上言笑晏晏。
而正坐在下首,含笑看著她二人的徐凌,見我進來,上揚的唇角垂了下去。
徐夫人上下掃了我一眼,語氣卻冷如冰錐。
「不是身子不好嗎?還出來晃悠什麼。」
我向她行了禮:「伯母。」
少女向我投來探尋的目光,徐凌解釋道:「這位是陳姑娘,是我父親故人的女兒,一直借住在我們家。」
徐夫人點了點頭,笑著拍了拍少女的手:「她爹死在戰場上,幸好你姨夫重情義,把她領回了家,給了她一口飯吃。」
我的臉滾燙燙的。徐夫人會抓住每一個機會,強調徐家對我如何恩重如山。
徐夫人又抿了口茶,不經意般對徐凌道:「你這孩子,表妹還在這兒,怎麼也不給你陳妹妹引見一番?」
徐凌緩緩抬起眼來,幽如深潭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片刻後他道:「阿年,這是我的表妹程如錦,也是我……尚未過門的妻子。」
他的聲音很輕,卻如重石錘在我的胸口,鈍痛之餘,我竟想起他也曾這樣深情脈脈地注視著我,說:「阿年,我永遠不會丟下你。有我在,你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可現在,他們三人是簇擁在一起的血脈至親,而我直愣愣地站在一邊,如此尷尬,如此多餘,我又想起湘竹幽幽的質問——往後要如何自處?
「那你我二人的婚約呢?」我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徐夫人皺了皺眉:「你和凌兒的八字不合,你又向來多心,我怕你急出病來,才叫瞞著你的。你不信問問,這滿府的人,哪個不知道這門親事吹了?」
說罷,她氣急似的拍了拍胸口,程如錦連忙適時為她的茶杯滿上。
「姨母消消氣。」
程如錦溫熱的手握住了我冰涼的指尖,她的語氣惋惜又憐憫:「陳妹妹,能做夫妻是緣分,強求不來。即使有了父母之命,也要你情我願的才好。」
言下之意,這門親事原是我一廂情願。
徐凌別開眼不肯看我。
依稀間,我回憶起那年,因我貪睡起得晚了,徐夫人罰我在廊下頂著水碗站了兩個時辰,我一氣之下想要一走了之,是徐凌攔住了我,他說,「陳妹妹,你孑然一身,又能去哪呢?我知道我母親家教嚴苛,你且忍一忍,等日後我們成親了,便可開府出去住,到時再無人約束你。」
他又說,若我母親不肯,我便同你一起走,直到天涯海角。
我只笑自己當年太天真,竟然相信徐凌能為了我背叛母親,脫離徐氏。
現在的他低垂著眼,長睫下攏著陰沉的影,再無往日春山含笑的和煦。
在徐母與程如錦默默地注視下,徐凌那兩片從前只會對我溫言軟語的唇一張一合。
他說:「阿年,我確實是不願娶你的。」
我一愣,禁不住笑出聲來。
徐母長長嘆了口氣,幽幽地說:「行了,好像誰苛待了你。等凌兒成了婚,我會把你記在我名下,就改姓徐,日後當成我們家的姑娘嫁出去就是了。」
下人們一陣竊笑,在她們眼中,我是在別人屋檐下討生活的「姑娘」,不僅全無感恩之心,還妄想真能與貴公子修得正果。
畢竟我爹只得了個撫恤的虛職,而徐四海多年來扶搖直上,咱們兩家早就門不當、戶不對。
往日婚約,不過一紙玩笑罷了。
我很想問問徐凌,到底是我太蠢當了真,還是他騙了我?
3
回到自己的小院後,我就開始收拾行囊,我的手很冷,卻很穩。
湘竹則憂心忡忡地望著我。
「姑娘,你真的要逃?你走了,我可怎麼辦?」
我的手停了停:「如果你願意,可以和我一同走。」
湘竹咬著唇不語。
我清點了一下自己的行李,除了幾件衣衫,我只拿走了入府時我帶來的一隻布老虎,那是我爹唯一留給我的東西。
湘竹不甘地問:「姑娘,你即使出去了,又能去哪呢?」
我紮好灰色的小包裹,拍了拍手,竟覺得心定下來了。
「我的女紅也算出類拔萃,我可以去繡坊做繡娘,來日還可進宮為女官。不可不謂前程光明也。」
湘竹勸我再想想:「您留在徐府,還是個小姐,出去了可就是個平頭百姓了,您哪裡受過這個苦?」
「還是和公子說說軟話吧,他心裡畢竟是有您的。」
「聽說程大人新晉了兵部左侍郎一職,不怪夫人想和程家結親。」
原來如此,出身戎馬的徐氏若能與程氏親上加親,那徐凌無需在沙場上拼個你死我活,也能在兵部謀個文職。
「偏偏咱們公子這麼多年在國子監勤勤懇懇,才名遠揚,人又生得俊美無雙,性子謙和有禮,叫程家小姐一見便歡喜。您可不能坐以待斃,一定要把公子搶回來!」
我仿佛聽見了什麼笑話,搶回徐凌?我沒這個興趣。
我從來都不是什么小姐,我是陳年,我不如別人金尊玉貴,一樣被我爹疼得如珠如寶。若是我爹還在就好了。他告訴我天地廣闊,女子不該拘於一方,受人桎梏。他從不讓我拈針弄線,他教我騎馬、讀書,後來他去了戰場,他說會為我掙一個好前程。
可惜,他沒能回來,回來的只有他的同鄉徐四海。
徐四海把我爹埋在了大漠裡,只給我帶回一個牌位。
我爹的遺言是要徐四海好好照料我,於是徐四海把我和牌位都領回了家。
牌位……是的,我爹的牌位還在徐府的祠堂里。
我不能把他留在這兒。
4
自入徐府以來,徐夫人再不許我碰書本,一見我讀書,她便會罰我跪,她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多讀書只會生事端。
相反地,她請了最好的師傅教我歌舞刺繡。
我在歌舞上實在沒有慧根,徐夫人見我練了一遍便不住地搖頭,對著師傅悠悠道:「跳不好便打,不管教嚴些怎麼成才?」
因她輕飄飄一句話,師傅也看出我不是被當成真的千金小姐教養,故而待我格外嚴厲,動輒便上手擰我的肉,我身上常青紫著,舞藝倒也漸漸出挑。
我雖不喜跳舞,可徐凌很喜歡看,他贊我翩躚起舞,嫵媚纖弱,柔情綽態。
我給徐凌遞了一個口信,約他子時相會。
「就說,我要最後為他跳一支舞。」
湘竹驚喜萬分:「姑娘想通就好。只要能握住公子,萬事都有轉機。」
我笑了笑,沒有辯駁。
徐凌與過世的祖父感情很深,因此他常屏退左右,孤身去祠堂祭奠,祠堂的鑰匙,他身上也有一把。
從前每逢我心情鬱結,他就會帶我來祠堂,陪我在角落裡給我爹上柱香。
他告訴我,對著牌位說話,天上的親人就能聽得見。
於是我的祈禱與哀念,徐凌都做了旁聽者。
他一直把自己當成我的救世主,所以我知道,今天他一定會來。
他不會拒絕我如此卑微的要求。
果然,子時剛過一刻,門便被緩緩推開了。
這是一座廢棄的院落,燭火如豆,照亮了他緊繃的臉。
徐凌坐到石墩上,幽深地望著我,良久後道:「阿年,是我對不住你。你很好,我很想護著你,可是……」
他乾笑兩聲:「我已入宦海,曲藝歌舞,說難聽些,不過勾欄把戲,你無主母之才,怎能做我的妻?」
「程家表妹很不一樣。她不驕矜,不柔弱,行事落落大方,那才是真正能與我並肩而立的女子。」徐凌揉了揉額角:「阿年,你的胡旋舞,我看膩了。」
我垂著頭,不發一語。
他搖了搖我的肩膀:「你懂事些,再忍忍。其實我娘待你很好,讓你改姓也是為了你能在府上過得舒坦些。等過了幾年,我自會給你一個名分,一生一世照護著你……」
我仰起頭來,就著月光,叫他看清我滿眶的淚水:「凌哥哥,你能不能再陪我去看看我爹?最後一次?」
「好。」
徐凌為我擦去淚花,一口應下。
祠堂里,徐凌照例持著香俯身長拜列祖列宗,我站在他身後高舉起燭台,然後毫不猶豫地砸向他的後頸。
一聲悶哼,徐凌搖晃暈倒在地,我不禁得意地拍了拍手,看來我也沒有徐夫人強調的那麼柔弱。
跨過他的身子,我走到角落裡,捧起我爹的牌位,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塵。
我的聲音輕輕地說:「爹,咱們走了。」
5
隔牆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我躲在祠堂里,伏在門邊側耳傾聽。
是成群的小廝與婆子。
「湘竹的情報當真?那丫頭真的敢跑?」
「嗬,湘竹想要做咱們公子的房裡人,借著這事兒給夫人表忠心呢!那小浪蹄子本是要去幽會公子,誰曾想這麼遲還不回來,湘竹又發現包袱不見了,這才知道事關重大,就趕緊來稟報夫人了。」
「那夫人怎麼說?」
一聲嗤笑。
「夫人說捉住後不必細問,直接丟到暗室里去,關個一年半載,給她醒醒神。」
來不及為湘竹的「棄暗投明」感到心寒,我打了個冷戰,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將後院團團圍住,可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我竟然就在祖祠里。
我望著祠堂後高高的北牆,正不知如何是好,祠堂的門卻突然被輕輕推開了。
一個人影朝我緩緩邁進,我的腿如釘住了一般一動不動。
來者竟然是程如錦。
她的鳳眼將我上下一掃。
「你真的在這兒。凌哥哥說他可憐你,常帶你來祠堂拜你爹。」
她嘴角勾起嘲意:「你們的秘密,現在我也知道了。」
我警惕地望著她。
她笑了笑:「你不必這樣看我。我是來幫你的。你不是要跑嗎?」
她拍了拍手,兩個低眉順眼的婢女就把一架梯子搬到了北牆邊。
「走遠一點兒,不要再讓徐凌見到你。」
原來她打的是這個主意。
我剛要出去,程如錦卻忽然想起了什麼。
「慢著,你懷裡的是什麼?」
我護住心口:「這是我的東西,不關徐家的事。」
「給我看看!」
兩個婢女立刻將我押住,程如錦順著我的衣襟一掏,就把牌位掂在了手裡。
「陳懷新,是你爹?」
她的雙眼突然一亮,微微一笑,月光下她的紅唇白牙格外耀眼:「你可以滾,可這東西既然放在祠堂里,就是徐府的財產,你不能帶走。」
「這是我爹!」我低吼。
我爹的屍骨留在了大漠裡,那個會逗我笑、會給我梳難看辮子的人變成了這塊小小的木牌。
程如錦偏了偏頭,眼中平靜如水,怡然欣賞著我的憤怒。
不遠處一個身影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徐凌醒了,余痛未散,他的聲音無奈又疲憊:
「罷了,錦兒,不要鬧了,還給她,讓她走吧。」
程如錦皺眉,鳳眼壓著不甘。
兩個婢女放開了我,我揉了揉酸痛的胳膊。
徐凌向我走來,沉聲說:「砸暈我?你長本事了。」
我不理他,向程如錦攤開手:「還給我!」
程如錦挑了挑眉,眸中的狠厲一閃而過,她突然揚起胳膊,用力一拋。
「啪」地一聲,我爹的牌位落在了院外。
「自己去撿吧!」
我怒極要撲上去打她,手腕立刻被徐凌攥住了。
程如錦退了幾步,心有餘悸。
白晝近了,我抬頭望向愈來愈淺的夜色,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阿年,你不要後悔。」徐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冷笑:「我只後悔剛剛沒有砸得更用力些。」
推開他,我爬出院外,才跌在地上,便看見磚路上靜靜躺著已四分五裂的牌位。
「陳懷新」三個字已經支離破碎。
我爹的最後一次遠行沒能歸來,這最後的念想如今也沒了。
突然,在碎木塊之間,我好似看見了什麼東西,我的眼淚停在了半路。
牌位中做了夾層!
幾張薄而脆的紙重見天日。
不,不是普通的紙,是房契與地契,有鋪子,有宅子,上面通通添上了我的名字。
在寂寥無人的破曉時分,我坐在陌生的石板路上又哭又笑,我爹並非什麼都沒留下,他真的為我鋪好了後路。
其中有一張三進三出的房契格外醒目,上頭的地址竟和徐宅所在處一模一樣。
「有祖上……一套,坐落……今憑中李八郎,議價出典,陳懷新及其女陳年就買,三面議明時值價……當日一併收足,並無短缺。空口無憑,立此文契為證。」
徐府的宅子,是我爹買給我的。
多年來寄人籬下的心酸此刻忽然煙消雲散。
塵封的記憶又浮出水面。
徐四海剛剛牽我回家時,徐府遠沒有現在這麼大。我依稀記得那只是六間瓦房,平整潔凈,但絕不豪奢,不過沒過多久,我們就搬到了現在的府邸。
當時徐夫人對我說的是,徐四海立了軍功,存下了好大一筆錢,故此換了大宅子。
可我現在卻想起了一件古怪的事。那是稀鬆平常的一天,徐四海將我領到了一個男人面前,那人很和藹,笑眯眯地問我姓甚名誰,父親叫什麼,云云。
我盯著那人衣袍上繡的飛鳥發獃,一一作答。
似乎就是在那一天之後,徐家搬進了大宅子,徐四海成了徐老爺。
6
我原想請人寫一封訴狀,要回屬於我的財產,可我身無分文,連填飽肚子都困難。兜兜轉轉,我還是走到了春繡閣,希望能靠做繡活餬口。
春繡閣的老闆娘見到我,眼皮都懶地抬。
一旁的小秀才握著毛筆,打了個哈欠。
「姓甚名誰?」
我報出了我的假名,陳歲歲。
往日我為了給徐凌表心意,常使自己的月錢給他添置行頭,一月二兩根本不夠花,我便托湘竹把我的繡品拿到春繡閣去賣。
奇的是,大名鼎鼎的春繡閣對我的手筆青眼有加,一樣小東西竟也能給到三五兩銀子,我便也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繡技超絕。
故此,我自信地報出假名後,春繡閣必會痛快地將我收入門下。
果然那小秀才揚了揚眉:「誰?」
懨懨的老闆娘也雙眼一亮:「陳姑娘?快快,請坐,看茶!」
說完,她提起裙擺溜出門去,還不忘落了鎖。
我和小秀才面面相覷,那約莫十幾歲的少年漸漸臉上堆笑,邊給我倒茶邊恭維道:「姑娘,我在這春繡閣打雜六七年了,從沒見過您這樣的手藝。」
「不是紅花就是綠草的,俗,忒俗了。說句難聽的,這城裡邊兒哪個繡娘繡的不比您好?」
「您心裡就不犯嘀咕?咱們老闆次次高價來收,為的是什麼呀?還不是圖您這個人嗎?」
他莫名親近討好的語氣叫我倍感不適。
約莫半個時辰後,老闆娘回來了,她身後還跟著一個身量魁梧,氣勢逼人的男子,他腰間掛著一把長而冷的西域彎刀。
佩刀上街乃是死罪,此人絕非等閒之輩。
那男子大步過來,半跪在我面前,我看清了他的臉。
他年歲尚輕,目光灼灼,若非唇邊圍著一圈青茬,堪稱相貌俊美。
他絕不是出身顯貴的如玉公子。
「你是陳年?徐府的陳年?」他的嗓音艱澀。
「是的。」
他側過頭去,老闆娘便心領神會地拉著小秀才撤出了房間,合上了門。
他很警惕,壓低了聲音:「我是呂照,你爹陳懷新,是我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