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學習之外,姑奶奶還給我制定了一套鍛鍊身體的計劃,她和我一起,監督我學習,監督我鍛鍊。
她那麼聰明,我背三遍才記住的單詞,她看一眼就記住了,我學得艱難的公式,她一遍遍講給我聽。
有一次休息時,我問她為什麼不繼續讀完大學,為什麼要去參軍。
姑奶奶笑著回答:
「哪有為什麼,總要有人站出來不是嗎?」
「我就是不服氣,那徵兵辦只要男的,憑啥?咱們婦女能頂半邊天,保和平,衛祖國,哪個比男兒差?他們都說我不行,我偏就不信了!」
「你去問問60師的戰友們,哪個不佩服我王薇潔?」
「老娘雖然是個衛生員,可樣樣都不差!部委還說,等我回來就調我去參謀部,畢竟老娘也是正正經經的大學生哩!」
「喜妹啊,你現在有這麼好的條件讀書,可不要荒廢了好時光!」
我重重點頭。
漸漸地,班上的同學都說我孤僻,不愛理人,就連宿舍的舍友們也不跟我說話。
她們覺得我是瘋子,整天除了學習就不會幹別的。
我確實只有學習,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這是姑奶奶拼了命給我爭取來的,是仇爺爺和校長資助的,也是我自己為自己爭取來的唯一機會。
第一個學期過去,我考了年級136名,而我入學的成績,是576名。
我大受鼓舞,申請了假期住校。
整天除了吃飯的時間,不是在鍛鍊身體,就是在學習。
然而,開學的第一堂課,一個醉鬼突然闖進了我的教室。
他舉著酒瓶,在同學們的尖叫聲里找到了我,大手扯著我的領子就要往外拖:
「王喜妹,你家裡收了彩禮,你現在是我媳婦兒了,還在這念個屁的書,跟我回村!」
9
我拚命掙扎,但醉酒的人勁兒太大,我還是一點一點被拉出了教室。
同學們都嚇得臉色發白。
正在上課的語文老師也不過是個剛畢業的小姑娘,她柳眉一擰,拿著教棍指著男人呵斥:
「你是誰?你要幹什麼?!」
「我們現在在上課,你這是影響教學秩序知不知道?保安怎麼讓你進來的?」
男人嘿嘿笑了兩聲,露出滿口黃牙。
他拽著我的頭髮往身後一拉,色眯眯地看著老師:
「我抓我媳婦兒,關你屁事啊?你也想跟老子走?」
老師臉漲得通紅,被嚇得呆住。
我的頭皮被拉的生疼,隨著男人的動作一點點後退。
「老師,報警!」我在掙扎的間隙大喊了一句。
迎接我的是男人暴風雨一般的拳打腳踢。
他扯著我從四樓的教室走到一樓。
周圍有影影綽綽的人影,疼痛讓我的聽覺格外敏感,我能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幸災樂禍。
整個一中恐怕都知道我的大名了吧。
我苦笑一聲,感覺自己的體力慢慢枯竭。
直到馬上要出了教學樓,我們終於被人攔下。
仇景安直直撲上來,和男人扭打在一起。
男人一時沒防備,被騎在了身下,他破口大罵:「小崽子,給老子滾!少管閒事!」
仇景安喘著粗氣,一拳一拳往他身上砸:「欺負女孩,你TMD就是個畜生!」
說著,他紅著眼睛環顧四周,大聲喊道:
「別人都欺負我們一中的人欺負到家裡了,你們就干看著?是不是男人!」
周圍的男生炸了,一個接一個撲了上去。
旁邊教室里跑出幾個不認識的女生,她們把我圍住,用外套遮住我被扯得稀巴爛的衣裳。
有人用手帕擦掉我臉上的灰塵和血跡,有人重新替我紮好了辮子。
等我終於整整齊齊出門的時候,保安大叔已經把男人死死按住。
他奮力掙扎,看見我出來,瘋了一樣向我沖:
「臭婊子,你TMD上的什麼學?你是來勾搭男人的吧?」
「這些替你出頭的小崽子,你是不是都和他們睡過?」
我揚起手,眾目睽睽之下,狠狠打了他幾個巴掌。
10
再次見到爸媽,是在市公安局裡。
他們理直氣壯地說他們收了彩禮,現在我就是李勇的媳婦,只不過差個證而已。
我恍惚想起這個男人,也就是李勇,我曾經見過。
是爺爺親自找人保的媒,要把我嫁給這個死了老婆沒多久的賭鬼。
他們逼著我和李勇相看過。
可那會兒我滿腦子都是學費該怎麼辦,再加上現在隔了一年的時間,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
辦案的老民警點了根煙,想要和稀泥:「小姑娘還上學呢,沒到法定年齡,結什麼婚?」
又敲打李勇幾句:
「你就算給了彩禮也得等等,鬧到人家學校里去像什麼樣子?」
「行了,這是你們的家務事,也不算什麼大事,要不就……」
「我不同意!」
我猛地站起來,死死盯著民警大叔的眼睛:
「我不要嫁人,我要讀書上大學!」
「警察叔叔,我沒同意嫁人,他們這是人口買賣!」
我爸一下怒了:「王喜妹,你瞎說什麼呢?!」
他想打我,但顧忌著警察在,到底沒敢動手。
民警大叔猛吸一口煙,咂咂嘴:「哎呀,你這小姑娘,脾氣這麼暴,那是你爸媽……」
我沒跟他扯,只是重複說:「他們這是人口買賣,你要是管不了,我就去找更大的官!」
門突然被人推開,一個穿著幹練的中年女民警走進來。
她隨意掃了一眼突然變得唯唯諾諾的民警大叔,言簡意賅:
「不用你找更大的官,這案子我們接了。」
幾天之後,李勇尋釁滋事,被關進了拘留所,據說要蹲個個把月。
而我爸媽被勒令退還彩禮,去婦聯接受教育。
不用想我都知道,這件事會讓他們在村裡丟多大的臉。
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不想息事寧人,也不需要給自己留什麼退路。
只有我自己才是自己最堅實的後盾。
我覺得很痛快,好像自己終於追上了姑奶奶的腳步,向前衝鋒、衝鋒、再衝鋒!
……
晚上,我把遭遇講給姑奶奶聽。
從那次她去找仇爺爺回來之後,姑奶奶的力量好像就變得越來越弱,到現在,基本只能在晚上出現。
她的身影越來越淡,有時我甚至都看不到她在哪。
最開始的暴怒之後,姑奶奶開始變本加厲地帶我鍛鍊:
「下次再遇到危險,別等著別人來救你,自己揍他不爽嗎?」
「老娘當年的身體就是一頂一的好,你別給我丟人!」
學習,鍛鍊身體。
我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了這兩件事。
半年之後,仇景安順利考上了京城的大學,我也終於履行了對校長的承諾,考進了年級前五十。
仇景安給我寄來了很多明信片和長長的信。
我很少有時間回信,但我時常會翻閱那些明信片。
有時,姑奶奶和我一起看,明信片上印著那在城樓前飄揚的紅旗,她常常一看就是很久。
她曾經堅持每周一都和我一起看升旗,但漸漸地,姑奶奶沉睡的時間越來越多,越來越久。
我心中的焦慮與日俱增,只能把自己投入到愈加繁重的課業中去。
李勇來鬧過之後,我在學校里走到哪都有人側目。
那些閒言碎語總會鑽進我的耳朵,試圖對我造成傷害。
但也有些人湊到我身邊,一起默默努力。
姑奶奶說得對,只要我走在正確的道路上,總會有志同道合的同志與我一起。
我從不孤單。
寒來暑往,冬去春來。
最不起眼的小草,也終於開出了花。
可高考前的夜晚,我又見到了李勇。
11
我出校門買東西的時候,被他拽進了幽深的小巷。
鋒利的刀在路燈下閃著寒光。
他又喝醉了,惡臭的嘴拱在我的脖頸間,令人作嘔。
「小婊子,你不是很牛嗎?考大學?呵呵,還不是要被老子上?」
我被他緊緊箍住,但雙腿還能動。
幾乎是本能驅使著我,一膝蓋頂在他的胯下。
他慘叫一聲,刀子在我腿上劃開一個大口子,鮮血瞬間就濕透了校褲。
將近兩年的鍛鍊,讓我終於有力量可以反抗他。
但還不夠,男女之間的差異,成年人和少年之間的差異,實在是太大了。
我漸漸支撐不住,被他堵在牆角。
李勇已經迫不及待地褪下褲子,向我撲來。
在我最絕望的時刻,姑奶奶再次救我於水火。
她摘下背上的長槍,對準李勇的胸口。
我們的身影漸漸重合,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做了一個開槍的動作。
李勇捂住胸口,瞪大眼睛活像見了鬼,不可思議地倒在了地上。
我支撐不住,跪在地上喘著粗氣。
「姑奶奶?你在哪?」
我看不見她了。
過了很久很久,才有晚風帶來她淡淡的聲音:
「喜妹,我先走了。明天好好考,記得帶我去京城看紅旗啊!」
我突然慌了。
環顧四周,再也看不見那個瘦瘦小小的女孩沖在前面的背影。
她再次履行了她的諾言,為了更美好的未來,為了崇高的理想,也為了我,犧牲了一切。
包括她自己。
……
跌跌撞撞衝出小巷時,外面已經有了聽見動靜趕來的路人。
李勇突發心臟病,但最後還是搶救了過來。
因為有侵犯我的前科,他這次持刀尾隨我,被認定為殺人強姦未遂,判了十五年。
當然這都是後話。
因為情況特殊,警察同意我考試結束後再配合他們的工作。
我強迫自己睡覺。
夢裡,我沒有再見到姑奶奶。
第二天一早,我拄著拐如期出現在了考場。
考試題目都似曾相識,我下筆如飛,神情振奮。
這是鯉魚在龍門前的最後一躍。
最後一場考完的時候,我意外地在考場外見到了弟弟。
他今年剛剛小學畢業,學習在班上吊車尾,現在不知道跟誰學的染了一頭五顏六色的頭髮,胳膊上還有若隱若現的紋身。
要不是他先叫住了我,我可能根本認不出他來。
見我看過去,弟弟撓了撓頭,語氣有些拘謹:
「姐,你現在也考完了,爸媽讓我叫你回趟家。」
「學校沒宿舍給你住了吧?你一個女生自己在外頭太危險了。」
其實我手上還有些錢,是三年來仇爺爺和校長資助我的,還有考進年級前十的獎學金。
我花得很節省,慢慢也攢下一筆錢以備不時之需。
但我猶豫了片刻,還是答應了弟弟。
這兩年我也陸陸續續聽到家那邊傳來的消息,說我爸媽多麼想我云云。
他們也曾來學校看我,但我一次都沒見。
我媽每年都托班主任給我拿她自己做的小菜,過年時給我新買的衣裳,我爸出門打工給我帶回來的玩偶。
他們愛我嗎?
也許愛吧,只是那愛相比起給弟弟的實在是太少太少。
也許在他們看來,給我找個人嫁了,就已經是對我最大的疼愛。
……
我到家時,家裡熱熱鬧鬧,就像三年前給弟弟辦的那場生日宴。
只不錯這一次,主角換成了我。
我勉強笑著應付他們,直到我媽偷偷把我拉到裡屋,塞給我一張紙。
她眉飛色舞地念叨:
「喜妹,前兩天你三叔從市裡回來,說市裡那個柳城大專在招生呢,成績好的還有補貼!」
「我都聽你們老師說了,你學習好,平常都能考六百多分,你就去這個學校念吧。」
「離家近,人家還給錢,這是天上掉餡餅啊!」
「以前是爸媽不懂,不知道這念大學還有給錢的呢,喜妹啊,你可出息了!大學畢業出來聽說一個月能有好幾千塊錢,咱家以後就指望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