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我見他,才恍然大悟。
哦,原來他竟長這樣。
見我不應,謝長憬輕輕蹙眉。
他走到了我的身邊,抬手撫上我的額頭。
「你怎麼了?」
我下意識要避開。
謝長憬動作微留,清冷的目光驟然變得深沉無比。
而此時,謝昭已經從劍上下來。
他才 4 歲,卻已經能將情緒收放自如。
見著我,他小臉上的笑容收斂,表情變得認真端正。
「娘親。」
他開口,語氣自帶幾分少年老成。
禮貌是禮貌,可總顯得疏離。
我以前以為是謝昭的心性遺傳了謝長憬。
所以待人接物才會如此。
可歷經一世,我明白,並非這樣。
他也能對人親近,也能展示孩童心性。
而對我,他總是恪守板正,多幾分疏遠,
甚至於前世最後一面,他也是如此。
冷漠囂寒地像一把插在寒天雪地里的劍。
他不再喊我娘親,而是喊我「江氏。」
「我和父親早已是得道之人,不為凡塵所累。」
「江氏,你太過執著,還是早早放下歸去吧。」
那時我等了他們父子倆幾十年。
從青春年少,到白髮蒼蒼。
還是沒能見到他們父子倆。
直到我纏綿病榻,含著最後一口氣不肯下咽。
那扇破舊的院門才被人推開。
我以為是謝長憬,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卻被對方漠然打斷。
「父親正在閉關修煉,不便打擾。」
這時我才發現,回來的人並不是謝長憬。
而是謝昭。
聽聞修行之人能保容顏不衰永駐。
長大後的謝昭,真是和二十多歲的謝長憬一模一樣。
同樣清冷疏離的眉眼,同樣涼薄冷淡的眼神。
落在形容枯槁的我身上。
仿佛只是輕飄飄的一片落葉。
謝昭說他如今回來見我一面,是為了全當初我給的一點血脈。
他還忙著回去修煉,讓我不要耽誤他的時間。
前世可能是被他這句話氣到了。
也可能是我真的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他的話落下不久,我就閉上了眼睛。
再睜眼,我回到了謝長憬飛升那日。
那籃雞蛋我原本是打算換了,用錢給謝長憬的仙劍打個劍穗絡子。
可一朝清醒覺明。
我不會再重蹈前世覆轍了。
4
謝長憬要走便走,謝昭愛和誰親近和誰親近。
我不會再執著強求。
「嗯。」
我點點頭。
打算朝屋子裡走去,沒想到謝昭又叫住了我。
「娘親!」
這回他的聲音有些迫不及待。
我以為他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疑惑地看向他,只見他小臉雖然抿著唇,可眼睛卻亮晶晶地看著我。
「今日,爹教我御劍了。」
我看見了。
我正想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忽然便想起了前世一些小細節。
那就是以前不管謝昭做什麼,我回來之後都會問他。
然後狠狠地誇讚一番。
比如他今日練的是御水術。
我便會說他好厲害,以後可以幫我澆菜地。
雖然每次謝昭都繃著一張小臉告訴我。
「這都是一些很簡單的術法,笨蛋娘親,你是不會懂的。」
但我還是能看出他小性子裡的傲嬌和受用。
而今日,他學會了御劍。
我卻沒有任何表示,反應還很冷淡。
這也難怪謝昭會主動對我提及。
可……
我心懷芥蒂,即便重生,依舊無法釋懷。
「嗯,還需努力。」
謝昭小臉明亮的表情一下子暗了下來。
他冷哼了一聲,扭頭問孟月瑤。
「月姨,我厲害嗎?」
「當然。」
孟月瑤滿面笑容地誇讚他。
謝昭問孟月瑤能不能帶他去買糖葫蘆。
孟月瑤點頭,謝昭便牽著孟月瑤的手從我身邊經過。
「我要買三根,爹一根,你一根,我一根。」
他話像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換成以前,我肯定會獨自晦暗神傷。
但現在……
罷了。
5
我朝屋子裡走去,把我換的那三十文錢放進了匣子裡。
在收拾行李的時候。
我先把謝長憬和謝昭的衣服撿了出來。
剛要放到一旁,謝長憬就走了進來。
他看著我手上的動作,道。
「這些東西,青雲宗都有,不用帶了。」
我詫異地看向他。
立馬明白過來,他是誤會了。
謝長憬走到我面前,目光清冷,凝聚在我身上。
「流螢,我們明日便啟程了。」
他開口。
我知道。
這話他飛升那日就說過了。
他說處理凡塵俗事,還得三日時間。
三日後,他就回青雲宗。
前世這個時候,我還在想。
謝長憬飛升,肯定得把我和昭兒都帶走。
我們都走了,他還能有什麼凡塵俗事?
後來我才知道。
原來他的凡塵俗事,指的是我。
而他要帶走的人。
是謝昭和孟月瑤。
謝昭我可以理解,畢竟是謝長憬的血脈。
但孟月瑤……
我始終耿耿於懷,到底為何?
即便謝長憬向我解釋。
是因為當初孟月瑤的救命之恩。
他允了對方一個承諾。
而孟月瑤說,希望自己能上青雲宗拜師修煉。
「月瑤資質尚淺,青雲宗規矩嚴苛,唯有此法,能讓她上青雲宗。」
所以,我成了那個被拋棄的人。
前世的我因為這件事情,免不了和謝長憬一番爭吵。
但最後被謝昭說的話打敗。
謝昭說:「你去能幹什麼?種地喂雞嗎?」
謝昭在謝長憬的教誨下。
小小年紀便心懷蒼生,大公無私。
他覺得我與其占著一個修仙的位置尸位素餐。
倒不如把名額留給需要的人。
6
而前世,讓我死心放棄的。
是最後孟月瑤說的一番話。
她說:「青雲宗可是修仙第一宗門,你難道要讓別人嘲笑昭兒和謝大哥,他們的娘親和妻子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凡人嗎?」
凡人怎麼了?
當初,可是謝長憬說要娶我這個凡人的。
我當時滿心氣憤怨懟。
孟月瑤卻冷笑一聲。
「謝大哥娶你,不過是為了歷情劫飛升而已。」
五年前,謝長憬降妖除魔經過這裡。
被天命指示他在此處有一情劫要歷。
謝長憬不知是誰。
但也知道歷情劫得先和一個女子相識。
於是他假扮口渴經過的行人,進村跟村民討要一碗水喝。
他敲的第一扇門,便是我家。
「天命指引,他所遇到的第一個女子便是自己的情劫。」
「不然你以為,你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如何能得到他的青睞?!」
我臉上的血色被孟月瑤眼底的嘲諷一寸一寸刮盡。
我當然想質問謝長憬。
但那天晚上,他們趁我睡著,悄然離開。
我死前含著的那一口氣。
不過是為了撐著,想見見謝長憬,問他到底是否真的如此。
只可惜,到死都沒見到他。
重生後我還在想。
為何不再多回溯幾年,到謝長憬來敲門那日。
介時,我定當著他的面將那碗水潑在地上。
但天命如此。
在經歷了上一世的苦苦等待和執迷不悟之後。
我已經不想再去追問這個答案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
謝長憬的劫度過了。
我的劫,也度過了。
所以,我該去過我自己的人生了。
因此,再經歷一次謝長憬告訴我他要帶孟月瑤和謝昭走的時候。
我十分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並在接下來這幾天,好好計劃了一下自己的往後餘生。
7
但沒想到。
因為我近日過於冷淡和無視的行為。
謝長憬以為,我這是在同他置氣。
「流螢,我知你心有不甘,但君子之諾重千金。」
「你我夫妻一場,我答應你,等得空,我會帶昭兒回來與你團聚。」
見我不應他的話,反而在自顧自地收拾東西。
謝長憬凝著好看的眉頭看我。
他做出了和前世一樣的承諾。
語氣緩和。
但我不會再像前世一樣。
因這句話等他三年又三年。
又因孟月瑤的話,內心煎熬三年又三年。
「嗯,好,我知道我理解我明白。」
我一邊收拾包袱,一邊敷衍著謝長憬。
見我不想和他多談。
謝長憬目光複雜。
他欲言又止看我一眼又一眼,最終轉身離去。
8
第二日清晨,我被窗外鳥鳴叫醒。
睜開眼,想到今日是謝長憬和謝昭出發的日子。
也是我要離開的日子。
院子外傳來了對話聲。
空氣中隱約飄蕩著一絲飯菜的香氣。
走出去一看,原來是孟月瑤在灶台處洗手做羹湯。
謝昭小小的身子站在旁邊。
眼巴巴地盯著剛出鍋的點心。
孟月瑤溫柔一下,用筷子夾了點喂他嘴裡。
「真好吃!月姨,你做的比我娘做的還好吃!」
「是嗎?那以後我常做。」
孟月瑤臉上笑意更甚。
兩人正對著話,謝長憬就走到了他們的身邊。
「月瑤,你是客人,這些事你不用做。」
孟月瑤彎彎眼睛,聲音柔柔地回應道。
「我們馬上就去青雲宗了,做這些也是提前適應。」
「畢竟,流螢姑娘不在,我總要替她照顧好你們。」
聞言,謝長憬沉默。
半晌才聽見他一聲:「辛苦你了。」
他背對著我,看不清臉上神情。
但從聲音也能聽出,該是柔和的。
恰在此時謝昭又握住兩人的手。
「爹,月姨,你們放心,昭兒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
他一番認真的童言。
院子裡立馬傳出一陣笑聲。
直到被我的出現打破。
三人這回都注意到了我。
孟月瑤率先開口說話,眼底笑意盈盈淺淺。
「流螢姑娘,你醒了,來嘗嘗我新做的點心吧。」
她自有喧賓奪主的姿態在。
而巧的是,從我這個位置看過去。
孟月瑤所站的地方,像是被謝長憬父子倆一起保護著。
這不由讓我想起一些我和孟月瑤之間的事情。
9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
不過是我不喜歡孟月瑤來我們家而已。
但孟月瑤是謝長憬和謝昭的救命恩人。
謝昭又十分喜歡她,每次都央求著對方來家裡做客。
我那時見謝昭和孟月瑤親近。
心裡吃味,卻又不好明說。
只好暗戳戳讓謝長憬替我說話一二。
謝長憬聞言,卻埋怨我不懂事。
「昭兒心性,能親近旁人是好事,你拘著人家做什麼?」
「與其吃醋,倒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為什麼不能像月瑤一樣討昭兒歡心。」
當時他一番話像盆冷水澆頭而下。
我瞬間啞口無言。
後來我漸漸想明白了。
為什麼?
無非是因為我是凡人。
而謝長憬和孟月瑤,都是修道之人。
謝昭從小便崇拜謝長憬。
他知道自己的父親身份不凡。
也期盼著有一天能成為像他一樣的天才劍修。
謝長憬也對謝昭寄予厚望。
父子倆時常討論切磋。
我也想加入他們。
但他們說的那些什麼凝神結氣,築基結丹,我實在不懂。
時間就了,兩人和我的話便少了。
謝昭更是說:「凡人笨,但娘親更笨。」
可,他也是我這個凡人生出來的啊?
我感到傷心,便不再過問二人修煉的事情。
他們修煉,我就在旁邊喂雞喂鴨,織布打絡子。
日子也算寧靜安祥。
直到有一天,謝長憬和謝昭外出修煉。
謝昭誤入了某個險峻山谷。
謝長憬為了保護謝昭,受了傷。
是路過的孟月瑤救了她們。
孟月瑤是藥修,雖修為不如謝長憬。
卻是謝昭見過除謝長憬之外第二個有修為的人。
加之孟月瑤得知謝長憬身份,為了精進修行。
便也在我們這小村子留了下來。
陪同謝長憬父子一起修煉。
有一回,孟月瑤又來了。
我本想向她請教藥修之法的。
畢竟我想著,既然劍道不行,我就換個道。
沒想到孟月瑤聽完我說的話。
臉上含笑,眼底嘲諷地打量我上下。
「流螢姑娘,修道之人需要有靈根,可你沒有,還是別白費力氣了。」
我有點生氣。
覺得她不如昭兒所說的人美心善。
於是便不想讓昭兒和她親近。
沒想到孟月瑤卻因此離開,因而謝昭和謝長憬怪罪我。
尤其是謝昭,哭鬧著捶打我。
「都怪你都怪你!是你把月姨趕走了!」
謝長憬為了安撫他,連夜御劍飛行找到了離開的孟月瑤。
那時兩人也是這般圍在孟月瑤身邊。
和形單影隻的我形成了分明之勢。
10
我沒去細究孟月瑤隱隱的倨傲和得意。
只說了一聲:「不必了」,便朝屋外走去。
謝長憬這才注意到我手上挎著籃子。
神色一變。
「流螢,你去哪?」
他語氣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伸手攔住我。
我不動聲色:「去王大娘那裡換點雞蛋,你們要走,總要帶點乾糧上路吧?」
謝昭撇嘴。
「娘親,我們御劍飛行,一日便能到青雲宗,根本用不著乾糧。」
他似乎又覺得我多行廢事。
我當然知道。
但我又不是真的去換雞蛋。
反倒是謝長憬聽見我說的話,鬆了口氣。
「那你早些回來,」
「好。」
才怪。
我朝著村口走去。
身後是青青田野,連綿青山。
晨起的鳥兒自白色的天際掠過身影。
清風吹拂。
他們有他們的歸途,我有我的去處。
11
(謝長憬)
日頭已經晌午,可村口的小路還是沒有江流螢的身影。
謝長憬神思凝重。
昭兒已經背著小包袱和自己的劍又跑了過來。
「爹,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啊?」
「你娘親還沒有回來,我們還未跟她告別。」
謝長憬說。
謝昭學著他的樣子墊著腳尖往村口看了兩眼。
「那娘親什麼時候回來啊?」
謝長憬不知道。
一顆心像是懸在半空,見不到流螢,他便無法安定。
「再等等吧。」
謝昭抿唇,想說什麼,又沒說,乖乖坐在門檻上托著小臉。
沒過一會,孟月瑤就走了過來。
「謝大哥,昭兒,我們還不走嗎?」
「我們在等娘親回來,她怎麼還不回來?」
回答的是謝昭。
他皺著小臉,表情全是困惑不解。
孟月瑤眨了眨眼,聲音溫吞道。
「我想,流螢姑娘是故意躲著不回家的。」
「為什麼?!」
謝昭睜大眼睛。
孟月瑤說:「可能是因為她不忍見分離的場景吧。」
人都是這樣。
心中一旦有了牽掛,分離猶如刀割火煎。
謝長憬垂眸。
覺得孟月瑤說的並不是沒道理。
流螢害怕分離。
以往自己帶昭兒出去修煉,她都得擔心一夜。
然後總問自己:「那你們何時回來?」
即便給了她一個確定的時間。
流螢還是不放心。
每次在他們約定好回家的那個日子,就早早站在村口等待。
看見他們的身影,便歡欣雀躍地朝他們奔來。
像是一株垂頭喪氣的草,突然被注入了靈力。
問她為何如此。
她說,以前每到吃飯的時候,就會有村裡的大人喊外出玩耍的小孩回家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