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從一個冷宮中受辱長大、流放北疆的公主,成了能止小兒夜啼的暴君。
後世有記,大祁女帝,喜戰,好屠戮,殘暴乖戾,在位十年多災禍,天怒人怨。
重來一世,我本想拉著所有人下地獄,卻望見了一雙慈悲的眼眸,垂眸斂目,悲憫眾生。
長夜難明,可他點燃蓮燈,照亮路途。
此後,明燈不熄,指引世人迷途知返。
1
大祁十三州的起義軍在攻破皇城後,第一時間不是爭權奪位,而是將我這個大祁之主拉到城門口,綁在木樁上。
一桶烈油,一把火,要將我在世人面前燒成灰燼。
無數的人爭先來見證我這個殘暴的帝王是如何被挫骨揚灰的,哪怕火勢已經蔓延到了整個刑台。
直至大火將要把我吞噬乾淨時,卻有一個人走進火海,向我走來。
火焰舔舐著他的臉龐,貪婪地要將他吞噬乾淨,可他眼中仍是慈悲。
烈火之下,寸寸灰燼。
悟塵,火燒在身上,不會痛嗎?
……
「荀亥,賞給你的豬食。」
我原以為再睜開眼,會是十殿閻王,無間地獄。
沒想到竟是一個下等太監,滿臉鄙夷地朝我扔來個饅頭,扁扁的,看著發黑的饅頭。
我抬眸看向他,有些疑惑,這是在什麼地方?
「咦,還敢看我?」太監的聲音又細又尖,難聽,還刺得耳膜疼。
我眼中的嫌棄惹怒了他,他衝上前來掐住我的脖子。
「瞧不起我?你個不受寵的公主活得還不如狗!」
他似乎想到什麼,獰笑著,來想要扯開我的衣服。
「也不知道這流著皇家血脈的公主殿下和我們這些低等的閹人有什麼區別!」
腦子裡一片混亂,來不及細想,我下意識地狠狠咬在他的胳膊上。
太監吃痛地撒手,我趁機跑開。
只待跑到沒人的角落,才停下來大口的喘氣。
伸出手來一看,是一雙纖細又蠟黃的手,掀起袖子來,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傷痕。
我跑到一處水井旁,借著水面,看清了自己的相貌。
頭髮凌亂,灰頭土臉,臉上連層皮都捏不起來。
這張臉會在十多年後讓草原上的權貴為之神魂顛倒,只是現在卻有些好笑。
六歲,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年紀。
我在這一年遇見進宮為太后禮佛的悟塵,因為他被太后收養,不再像以前那樣被人踐踏、折辱;不用搖尾乞憐,學豬叫狗吠,放棄所有的尊嚴,只求一塊小小的饅頭。
此後的九年中,過得還算順遂。
直到後來他西去取經,我求他帶我一起走,他卻只是給了我一串佛珠。
「殿下是有大造化的人,還是留在京城吧。」
「佛祖在上,必定會庇佑殿下健康順遂。」
那時我不懂是什麼大造化,直到兩年後我被扣上了莫須有的罪名——謀反!
公主府上下百口人斬首棄市,我被貶為庶人,負著二十斤重的枷鎖,發配北疆,又在四年後殺回京城,登上帝位時,我才驚覺,原來這就是我的大造化。
「聽說後日悟塵小師傅會在奉太后懿旨在小西天講佛呢!」
「希望我能早早做完活去看,上次就去晚了,什麼都沒見著。」
「她們說小師傅長得可俊俏了……」
悟塵佛子名聲在外,傳聞他三歲拜入佛門,八歲熟讀天下佛經,十歲便與高僧辯佛,從無敗績,十二歲開始講佛,十三歲入宮。
有人說他天生一雙慧眼,能看透世間因果。
還有人說聽了他的講佛,便能免受地獄輪迴之苦。
誰會不想見他呢?
我垂眸看向水裡的自己。
悟塵,你走向火海,是因為愛,還是因為愧疚呢?
2
我算準了時間,當悟塵從巷口經時,會有個又髒又黑的饅頭滾落到他的腳下。
我伸出手這雙蠟黃乾枯的手,去撿那個饅頭,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他的視野里,他驟然停下。
「殿下?」
我慌忙撿起饅頭朝巷子裡面跑去,悟塵的指尖划過了我的衣服,卻沒能抓住我。
他身邊的太監似乎在低聲催促他,我躲在巷子裡的暗處遠遠望著。
他深深地朝巷子裡看了一眼,神色不明,跟著太監匆匆地離開。
當他講佛結束後,他會第一時間來冷宮尋找我的身影。
畢竟吶,悟塵是最見不得他人受苦了。
所以他一定會看到這一幕。
「死丫頭,那天敢咬我,看我不弄死你!」
太監的臉上滿是猙獰,是真的想要掐死我,我倒是可以找個人來演戲,只是我活得越慘,悟塵才會越心疼。
求生的本能使我拚命地用手去抓他的手,在他的手臂上留下抓痕。
窒息和無力感似乎要將我吞盡時,卻聽有人喊著:「住手!」
太監臉色一變,鬆了手,朝那人跪拜。
我倒在地上,用力地咳嗽,想要緩解剛才的窒息感。
一抹白色出現在眼角,他的手有些涼,將我扶了起來。
再一次看到這雙我望見過千千萬萬次的眼睛,萬般的思緒湧上心頭。
我抬頭看向比我高出一個頭的悟塵,明明心裡想的是「好久不見啊」。
但卻是裝作驚慌失措,還帶著些許哭腔的「都是我的錯,不要打我……」
上一世,悟塵執著地要渡天下人,要渡我,要讓我放下屠刀,脫離苦海。
而我不過以幾個卑賤的下人為質,逼他還俗,高高在上的佛子就脫下袈裟,蓄起長發。
那時他說:「陛下業債太重,早日回頭是岸。」
「小僧悟塵,殿下今後應當多修佛法,消除業債。」
我這樣的人,本就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什麼業債,還與不還,無足輕重。
「修佛法就能讓那些欺負我的人再也不能欺負我了嗎?」
我拉著他的衣袖,眼眶中蓄起了淚,才抬頭看他,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
悟塵沉默許久,最後伸出手揩去我的眼淚。
時隔兩世,我再一次見到這位被世人稱為菩薩心腸的太后。
太后高坐殿前,端的一副慈眉善目,菩薩模樣。
可是我卻知道,面前這人是菩薩面目下的的利慾薰心。
我裝作膽怯的樣子:「皇祖母。」
太后也是個慣會逢場作戲的人,一看見我就作出一副憐惜的模樣。
「這孩子,怎麼在宮裡受了委屈都不和皇祖母說?哀家竟不知皇帝他苛待你到這般地步。」
我也蓄起眼淚:「他們都說皇祖母和父皇都討厭我……」
太后慈愛地將我抱在懷裡:「別怕,今後皇祖母會護著你的。」
我悄悄側過頭看向悟塵。
少年眉目柔和,展現出不同於常人的穩重和慈悲。
灰白色的僧袍在殿中無風自動。
明明我們共處一室,我和這位高坐明堂的太后都是無邊的黑暗。
而他身上卻好似鍍了一層金邊。
那些曾經欺辱過我的人,被太后高高拿起,又因我的「仁慈」被輕輕放下,沒有追究那些人的過錯。
誰不稱讚太后一句菩薩心腸,誰不感嘆荀亥公主以德報怨。
只是那些人不過在後來三個月的時間裡,因為各種事由永遠的消失了。
皇家的權威不容冒犯。
3
我如願被養在了太后膝下,她仍然選擇了讓悟塵來教導我。
於是我像是個跟屁蟲一樣,成日跟在悟塵的身後。
他在殿中手持書卷,一字一句為我講解那些儒家經典、詩詞律法、史書傳記。
他的聲音猶如清流在我的心中淌過,讓人心安,那些過往認為繁雜難懂的典章詞句在他的嘴裡也變得有趣。
只是,我偏想和他作對。
於是在今日我又一次交上故意寫得歪七八扭的字時,他嘆了口氣。
「是小僧對殿下太嚴苛了,殿下今日就歇一日吧。」
我突然想起,上一世,他從未對我這樣嚴苛過,總是隨著我的性子,讓我做想做的事。
他在樹下打坐時,我會在爬到樹上用樹葉幫他遮擋陽光,偶爾會腳滑摔下來,只需要驚呼一聲「悟塵!」我就會穩穩噹噹落在他的懷裡。
我看向他:「悟塵,我聽那些宮女說公主是不需要學這些的。」
「她們說公主只需要學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待到長大之後去和親,或者尋一個高門夫婿。」
悟塵的身子一頓,看向我,竟是在笑。
「世間女子多被困於高牆之下,待嫁從父,出嫁從夫,從未有人問過她們願不願。今日小僧斗膽問殿下,殿下此生所願為何?」
像個普通的公主那樣,一生都被困於高牆之下嗎?
不,被困於高牆之下並非我所願。一旦有機會,我必將推到這座高牆,踩著這片廢墟登高,俯瞰天下。
那些慾望和野心都被包裹在如今這副弱小的皮囊中,等待著有朝一日,撕下這張偽裝的皮囊。
皇位、權力、天下、悟塵。
那些曾經擁有過的,我必將再一次緊握在手裡。
而你,悟塵,我也志在必得。
這雙眼睛中的野心和慾望褪去後將悟塵裝入眼中。
「我的願望重要嗎?我想要的就會實現嗎?」我抬頭看向悟塵,用力地抬起頭,以便能夠更好地對上他的視線。
也便悟塵能夠更好地看見我脖子上的,那道發紫的勒痕。
「我以前一直想要不被人欺負,可是這個願望過了好久好久,直到遇見了你,才實現的。」
果不其然,悟塵在望向我時,眼神中閃爍著悲憫,他什麼都沒說,可眼裡已有千言萬語。
4
冬日裡的一場雪席捲了整個京城,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皇帝在地龍整日燒的火旺的宮殿里抱著美人,看著窗外的雪,興致大發,念叨著瑞雪兆豐年,下令讓全京城的畫師獻上美人臥雪圖,拔得頭籌者賞千金。
這次大雪,說是瑞雪,可對於那些本就食不果腹,無家可歸之人來說可不是什麼祥瑞。
不止京城,北方許多城市都下了大雪,不少流民遷徙到了京城,想著是天子腳下,怎麼也能混口飯吃。
所以等到我和悟塵來到粥棚時,看到的是一群衣衫破爛,蓬頭垢面的流民。
不知道是人群中的誰先嚷嚷了一句:「公主殿下和悟塵大師來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人頭攢動,紛紛拿著陶碗向前涌。
上位者是不會在意螻蟻的死活的。
在近日太后照例來考核我的功課時,我問她:
「皇祖母,悟塵告訴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所以要關愛百姓,但是近日京城下那麼大雪,那麼多流民,父皇為什麼都不管呢?」
那日太后並未說什麼,卻在幾日之後下了懿旨,設粥棚,安撫流民,由我和悟塵去做。
對了,安撫流民的錢原本是皇帝要用來懸賞他的美人臥雪圖的。
聽聞我的這位父皇在知曉自己玩樂的銀子被太后挪去給那些賤民用的時候,摔碎了一整套上好的茶具,高聲罵了句「老毒婦」。
「大家不要擠,都會有的。」
十三歲的少女的聲音淹沒在人群的嘈雜聲中,後面的流民依舊在奮力地向前擠著,一旁的侍衛也拉不住。
吵鬧得讓人心煩,真想一刀砍了這桌子,誰再吵鬧就砍了誰。
卻要裝出純良的樣子:「大家不要急。」
一個少年手持一把長槍,將長槍一擲,穩穩落在桌前,深深地插入地面,可見其氣力。
人群頓時間安靜了。
少年從人群中走出,站在桌前將長槍拔出。
「安靜,不要衝撞了公主殿下和悟塵大師。」
然後又轉過來朝我行禮:「裴慎見過殿下。我父王得知殿下在此施粥,特意讓我來保護殿下安全。」
我朝他笑笑,便不再說話。
一旁的悟塵垂下眼眸,似乎在思索什麼,只是很快就回過神來:「諸位,請排成兩隊。」
於是轉眼間就排起了兩排長隊。
我和悟塵一左一右,舀起桶里的粥,一勺接一勺地打在大小不一,卻又都殘破的陶碗里。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在我們快要走時,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問了一句:「這是那位亥殿下嗎?」
隨即有人附和:「對,就是那位亥豬的亥殿下。」
於是人群之中就開始探討起了我的身世,我的姓名。
無數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探究的,輕蔑的,同情的……
我垂下眼眸,目光卻緊緊盯著裴慎的長槍,想著這樣好的長槍,力度足夠大時,能一次串幾個人呢?
上一世,無論是在冷宮中,還是在北疆。
我都曾被人嘲笑過,只因這個名字。
他們放肆大笑著:「苟豬,狗豬哈哈哈哈。」
後來我權勢滔天時,將他們抓了起來,令人把他們的皮剝下來,掛在豬骨之上。
抓著粘膩的,沒有皮膚的血肉問他們:
「看看,誰是豬?」
長槍被大力往地上一杵,周圍安靜了下來。
我抬頭看去,本以為是裴慎,卻沒想到是悟塵。
「諸位,莫造口孽。」
人群很快散開,極少再有人投來探究的目光。
我正驚訝於悟塵的行為,還沒來得及開口。
「殿下。」悟塵的聲音打斷了我剛要說出的話。
他笑得溫和,目光慈悲。
「嗯?」
「殿下純良,但小僧希望殿下既有慈悲之心,亦有雷霆手段,莫要被欺負了去。」
我卻沒有回應他的話,只是垂下眼眸想著。
假慈悲,也算慈悲嗎?
等到回宮向面見太后時,悟塵卻出乎意料地主動和太后說了我的名字的事。
最後,太后採取了悟塵的提議,為我賜新名:「漣。」
取自河水清且漣漪。
而我的心湖中仿佛被人丟進了一顆石子,起了一層層漣漪。
悟塵,是漣,還是憐?
是要我明白萬物因果,還是要我憐憫眾生?
5
儘管京城的雪已經停了數日,但天氣寒冷,地上一尺厚的雪至今未化。
流民雖然安撫下來了,可並不代表京城的冬天就要過去了。
在一張張被精心裝裱著的臥雪美人圖擺在皇帝面前,供他欣賞時。
京城裡也有著一個又一個的孤苦女子被凍死在大雪裡。
這些事本該就這次大雪被深埋在地上,可是壞就壞在那些被凍死的女子中有一人是靖北王失散多年的麼女。
而害死靖北王麼女的兇手看似是最近因美人臥雪圖深得皇帝喜愛的那位畫師,可追根溯源,兇手不就是皇帝本人嗎?
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靖北王被氣昏了頭,進宮向皇帝討個公道。
皇帝本欲息事寧人,靖北王卻將皇帝這些年的荒唐事一樁樁一件件列舉了出來。
君君臣臣,卻在御書房大大出手,等到太后趕到時,皇帝甚至差點一劍劈著太后。
等太后回來之時,身後還跟著那位痛失愛女的靖北王。
太后雖然面上疲憊,可那雙眼睛卻熠熠生光。
「阿漣啊,你父皇犯了瘋病,太子又年紀尚小,皇祖母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俯身向太后行禮,如她所願,說出她想聽的話。
「孫兒以為父皇身體不適,應由太子監國,皇祖母垂簾聽政。一來可鍛鍊太子能力,二來由皇祖母垂簾聽政也可避免太子犯錯。」
太后很是滿意我的回答,朝我投來讚賞的目光,隨後又看向靖北王。
「靖北王認為呢?」
靖北王俯身跪下:「臣,懇請太后垂簾聽政,輔佐太子。」
於是第二日的朝堂之上,在太后宣布皇帝身子不適,欲意罷朝半年時,以靖北王為首的一干武臣,高聲大喊著。
「請太子監國,太后聽政!」
先帝在世時,便因身體不能視朝事,那時就是由太后垂簾聽政,後來先帝駕崩,皇帝年幼時也是由太后把持朝政,後來雖然悉數還政,可並不代表朝堂中已經沒有了太后的勢力,蟄伏多年,不就是在等著一日重掌大權嗎?
只是沒人知曉,在這日靖北王出宮也曾遙遙向我一拜。
當處理完這一切時,已是深夜。
回寢宮的路上,卻看見佛堂的燈還未熄滅。
我喚來守值的宮女,指向佛堂。
「為何燈火未歇,悟塵還在裡面?」
「亥殿下,自今日靖北王進宮之後,悟塵大師就一直在佛堂里,未踏出半步。」
我有些玩味的笑了笑,輕聲問了句。
「亥?」
宮女一時拿不准我的態度,只是小心翼翼的。
「亥,亥殿下?」
「是悟塵的緣故,讓本宮對你們太仁慈了些。」上一秒還帶著笑。
「來人,拖下去,杖……」殺字沒說出口,在嘴裡繞了繞,又想起來這個漣字,
「杖二十,以後別出現在本宮面前了。」
處置一個小宮女並未影響我的心情,相比較而言,我更好奇這夜半三更,悟塵在佛堂做些什麼。
這佛堂,比燈火還亮的,是悟塵的腦袋。
他正低著頭認真地抄寫些什麼,似是沒有察覺,直到我貼近,他才擱下筆。
「殿下忙碌了一整天,該先去休息的。」
他早就知道我進來了。
我看向他抄寫的東西,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有些眼熟,但這不是該在這個時候出現的東西。
腦海中閃過一些東西。
我脫了鞋,不顧形象地坐上書台,一雙腳蕩來蕩去。
「她們都說你今日沒出佛堂,你怎麼知道我忙了一天?」
「屋裡雖比外面暖和些,但殿下應當還是穿著鞋好。」
悟塵避開我的問題,撿起地上的鞋,俯下身去為我穿鞋。
熟練的,仿佛做過百遍。
我看向動作嫻熟的悟塵,再看向桌上本該在十年之後才出現的佛經。
在上一世,我也是這般日日都要他低下頭顱,俯下身子侍奉於我,一遍一遍地為我穿襪穿鞋。
「悟塵,代價是什麼呢?」
逆天改命,重來一世的代價是什麼呢?
悟塵目光溫和的看向我,一如往常。
「小僧在佛祖面前求了十八年,和佛祖定下一個賭約。」
「賭什麼?」
「賭殿下重來一世,能做個賢君。」
我聞言卻噗嗤一笑:「呵,你是被大火燒昏了頭吧?」
得知悟塵也是重生而來,我徹底放下了這些年來在悟塵面前的偽裝。
再不用在他面前裝作一副純良無害的模樣了。
燈火搖曳,悟塵站在燈前,目光看著我,卻一言不發。
在等待悟塵的回答時,發現了一隻意欲撲火的飛蛾。
我伸手去捻住它,等到燭火罩上燈紗,再伸開手,那隻飛蛾又義無反顧地朝燭火飛去,停靠在燈紗之上。
悟塵看著我的舉動,眼中的笑意愈加柔和。
「看,這便是小僧的答案。」
悟塵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仿佛有著實質的熱意。
我從桌上跳下來,走路都帶著風。
「悟塵,你還是這樣愚蠢。」
頭也不回地離開佛堂。
只是風裡呼嘯著,讓悟塵的回答讓人聽的不真切。
「無論如何,小僧陪著殿下。」
6
夢裡光怪陸離。
前一刻還拿著佛珠追趕在悟塵的身後,讓他不要拋下我。
後一刻就用短刀刺穿了阿圖因的脖頸,撿起滾落在地上的狼王印章。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轉而又落入了大火之中,那仿佛是來自地獄的大火。
那些曾經死在我刀下的人的血肉融化在大火之中,只剩下森森白骨。
他們拉著悟塵,要將他拖入無間地獄。
夢中的我喊著他的名字。
於是原本雙眸緊閉的悟塵睜開眼看著我,沒有半分的恨。
「陛下,小僧替你贖罪。」
當我從夢中醒來時,天已大白。
或許動靜太大,引來了在屋外候著的宮女。
「殿下醒了?奴婢伺候殿下更衣。」她說著,推門而入。
而我還沉浸在夢中,那些前世的記憶碎片裹挾著火與血仿佛要將我撕碎。
冬日的冷風趁著開門的間隙吹了進來,讓我打了個冷顫,也讓我回過神來。
與此同時宮女的靠近使我下意識警覺起來,抓住了枕頭下藏著的短刀,我緊緊地盯著她,等待著在她出手的前一刻了結她的性命。
她見我手握著枕頭下的東西,心裡發怯,怯生生的。
「殿,殿下,太子殿下還有悟塵大師,都在,在佛堂等您呢。」
悟塵?
我呢喃著這兩個字,握著短刀的手緩緩鬆開。
我冷冷地掃了她一眼,面上卻是在笑。
「以後沒有本宮的允許誰都不能進來,明白嗎?」
她頭如搗蒜:「明白明白。」
待我來到佛堂時,卻發現今日佛堂之中多了幾個人。
有一人是太子,荀稷,也是繼,可見我那位父皇對他多麼的寵愛。
還有一人似乎是靖北王家的小世子,看樣子被靖北王養的很好,一眼就知深淺。
至於這最後一人,我倒是不認識,一看就是京城錦繡堆里千金。
太子見我姍姍來遲,嘴上說著不怪罪,實際卻在不陰不陽的譏諷我。
「亥妹妹,好久不見啊,哦,瞧孤這記性,如今該喚漣妹妹才對,妹妹莫怪。」
我朝他微微一笑:「太子哥哥貴為儲君,近日以來監督國事,一時忘記也屬正常。」
監督什麼國事,不過是個擺設。若是皇帝親臨也就只掌個大半朝權,他一個尚未成長的太子哪裡斗得過老謀深算的太后?
「……咳咳……」那女子神色怪異的咳了幾聲。
「二位殿下速速入座吧,今日已經遲了些,莫要再耽誤時間了……太后娘娘閒暇時會考察各位的功課的。」
原來是太后下令,每月逢五之日,令悟塵在佛堂為京城中的高門權貴子弟講佛,為陛下祈福。
實際上是為了拉攏人心才對,不然太子也不會來參加。
或許是首次,絕大多數的權貴都還在觀望,唯有這兩家,一家靖北侯,另一家是誰呢?
悟塵坐在蒲團前,講著《金剛經》。
「凡有所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心有執著和妄念,所見之物,皆為執念。」
我有一下沒一下聽著,提到悟塵講起這句,抬頭看向他。
所以,是心有執念嗎?
昨夜睡得晚,又睡得不踏實,三兩下就聽得睡著了,等我醒來時那三人已經走遠。
只是遠遠都能聽見太子的聲音。
「冷宮裡長大的下賤胚子,被太后養了幾年還真拿自己當公主了,多看她一眼孤都覺得髒了眼睛!」
隨之而來是一道女聲。
「是是是,太子殿下身份高貴,往那一站就是天潢貴胄。」
好像是在陰陽怪氣太子,但不確定,再聽聽。
起風了,聲音夾雜在風裡,讓人聽不清。
我收回目光看向站在佛堂之中的悟塵,僧袍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若是和他比,我還真稱得上個賢字——畢竟我可不會在背後罵人。」
「那是左相杜一甫之女,杜若英,她很是仰慕殿下。」
7
當京城的春雨停歇時,朝堂之中的風雨卻從未停歇。
雖說皇帝罷朝半年,但不過三月,皇帝便再一次出現在朝堂之上,大手一揮撤去了太后的聽政權。那些前些日子被打壓被提拔的朝臣們,如今身份又發生了轉變。有人明哲保身,有人兩邊倒,亦有人早早選定了一方。
而鎮北王一脈,延續了上一世的命運,被皇帝找了個由頭,老弱婦孺留在京城,父子倆都去了北疆。
同時,太后的佛堂講學並未持續太久,期間人來人往,也就唯有一開始的那四人,太子是為了拉攏靖北王和左相而來,裴慎是為了北疆的軍情而來,唯有左相家的杜姑娘是主動來的。
思緒落到眼前棋桌上的棋局,頗有些頭疼,和悟塵對弈,我永遠都贏不了,同樣也輸不了。
無論我以怎樣的心態來與他對弈,他永遠會以溫和的態度包容我的每一步落子,並且最終引導我走向和局。
「快到夏苗了。」悟塵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又是和局。
戰事將起。
「殿下可有打算?」
我將手中的棋子隨意在一邊,身子向前傾,湊到了悟塵的面前。
「打算?什麼打算?」
上一世也是在這年,北疆在夏苗之後的幾天毫無徵兆攻打了大祁的三座邊城,燒殺搶掠一番後又迅速退了回去。
朝堂甚至來不及反應,來不及出兵,那位戎馬半生的靖北王就死在了北疆,就連那位鮮衣怒馬的世子,最後也落了個殘廢的下場。
「你想知道,我便要告訴你嗎?」
我輕笑著,氣息落在悟塵的臉上,他面上不顯,耳尖有卻些發紅,在棋局上被步步鉗制的鬱悶散了個乾淨。
「這樣吧,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如何?」
悟塵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退,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殿下,小僧是出家人。」
悟塵永遠是這般無趣的模樣,就連在火海里朝我走來時,也是這般神色淡然。
「那你告訴我,那時我死後,天下如何?」
自從那日知曉悟塵也是重生而來,他說他在佛前求了十八年,那就意味著他並沒有和我一起死在火場上,還獨自地活了十八年。
我想要知道,我死後是什麼情形,看看上輩子的暴君在這個世間留下了什麼。
悟塵不自覺地撥動著手上的佛珠,開始和我講述著那時的情形。
我死前,大祁原有的十三州相繼起義,要誅暴君,安天下。
在我死後,十三州的諸侯王誰也不願意臣服於誰,烽火狼煙並沒有止步於我的屍骨之下。
大祁境內,十三王爭霸,北戎南蠻更以夾擊之勢入主中原,群雄並起。
山河破碎,就連護城河裡的血水都流了三月才流盡,真應了那句話,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直到我死後的第八年,各方勢力都打累了,才停下來議和。
大祁的江山被人為地分成了十五份。
休養生息不過兩年,又起了瘟疫和大旱,人成了兩腳羊,易子而食成了常態。
而後的八年里,各國之間也是摩擦不斷,民不聊生,沒有過一天的安穩日子。、
「難怪,還沒有我這個暴君治理的時候好呢。」我出聲諷刺道。
悟塵垂下眼眸,不再說話。
「那你呢?你最後是怎麼死的。」
「小僧……不記得了……」
「所以你在佛前求了十八年,只是為了天下蒼生。」
悟塵望向我,帶著笑意。
「為蒼生,也為殿下。」
「小僧時常想,若是當年小僧沒有離開殿下,這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我回望向悟塵的那雙眸子,一如前世,乾淨澄澈,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也曾想,如果當時他帶上我一起西去,亦或是留下來,無論後來發生什麼,或許我都不會再怕。
8
夏苗之後不過三日,北疆就毫無徵兆地對大祁宣戰了。
只不過這次戍邊的將士們提前發現了異常,但北疆的鐵騎依舊踏平了大祁的三座城池,世子更是在這次戰役里被北疆人射瞎了一隻眼。
朝野震動,皇帝更是有意無意暗指都是因為太后的干政,女人家氣運沖亂了大祁的國運,以靖北王鎮守邊關不利的名頭,從王爵貶為了侯爵。
本來在上一世被北疆打的落花流水的大祁,這一次和北疆打了個有來有回。
最後北疆先一步提出了議和,只是議和的條件是,要讓大祁的公主去和親。
大祁荀氏一脈子孫單薄,無論男女皆子嗣艱難,皇帝的親兄弟們都沒活到成年,這才落到了他頭上,而皇帝的子嗣稍微好些,膝下有太子和我。
大祁如今根本就沒有年齡適宜和親的公主。
「諸位愛卿認為我大祁應當如何?」
偌大的朝廷,無一人回應,誰也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去到那蠻荒之地。
皇帝冷哼一聲,目光落在杜相身上,沒有說話,但是意思很明顯了。
杜相那向來挺直的脊骨第一次彎了下去,若要讓他上戰場,他自當願意,可當父親的,誰願意捨棄自己的兒女。
杜相顫顫巍巍地跪下:「陛下……」
「父皇,兒臣願意和親北疆。」我不顧宮人的阻攔,大步跨進了啟明殿中。
還沒人來得及斥責我這個公主不該在朝堂之上,就聽見我的聲音再次在大殿之上迴蕩。
「兒臣受百姓供養,理應回報百姓,兒臣自願為大祁和親北疆。」
頓時間大殿之中安靜得可以聽見針落地的聲音。
就連我的那位好父皇,都瞪大了眼睛,狐疑地問。
「你真的願意?」
「兒臣願意。」
說話間我看向那位大祁朝堂上僅存的風骨,他輔佐這這座搖搖欲墜的王朝大半輩子,人到晚年還要為了大祁差點失去自己唯一的女兒。
他的目光渾濁又清明,仿佛無聲地在對我說多謝。
既然大祁唯一的公主都上殿自願和親,這和親的擔子便落不到自個家。
大臣們都很滿意這個結果,至於皇帝,只要不會動搖他的權力,誰去和親並不重要。
於是一時間,上至朝堂,下至百姓,人人都對我這個公主讚不絕口,同時也有著一股淡淡的憂愁。
喜的是有我這樣為國為民的公主,憂的大祁泱泱大國,竟淪落到了送公主和親以求和平的的地步。
皇帝下令封我為昭平公主,我兩世為人活了半百,倒是第一次感受來自父親的關愛。
公主能有的爵位和殊榮,他都給了我,甚至將雲州都賜給我作封地,還破例允了我讓悟塵陪同的請求,原以為會費些口舌。
公主能享用的殊榮我都有了,若是上一世的我,可能就知足了。
我笑了笑,可是我永遠都忘不了,同樣是在今日的大殿之上,我的血肉至親,是如何宣判著我的罪行,將我貶為庶人,流放千里。
剛過了皇帝那遭,還要再過太后這遭。
太后一如初見時那樣高坐明堂,神色隱藏在暗中,讓人難以捉摸。
「荀漣,哀家聽聞你在朝堂上主動請纓,要去北疆和親?」
我用帕子掩面,用沾著薑汁的衣角擦了擦眼睛,被辣得流了些淚。
「皇祖母,荀漣自幼長在您的膝下,本想在皇祖母身邊盡孝……」
「但是這本就是孫兒的責任,孫兒作為一國公主,理應為國效力,事先沒有和皇祖母商量,是孫兒的過錯。」說著,我故意朝地上用力一磕,用來彰顯自己的忠孝之心。
一時間殿內也陷入了安靜,只能聽見太后撥弄青玉佛珠的聲音。
直到我數著太后第一百零八次撥動佛珠時,她才緩緩開口,讓我離她近些。
待我靠近後,她是一副慈愛的模樣,心疼地看著我,說了些怕我受委屈,心疼我的話。
當我踏入佛堂時,悟塵正在認真地串一串佛珠,是好幾年前蜀中進貢來的上好的金絲楠木,他主動向太后討來的。
一百零八顆被精心打磨出來的金絲楠珠子,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待我走到他面前時,悟塵也剛好為這串佛珠打上最後一個結。
「殿下。」
悟塵將那串佛珠遞給我,我順手就接過。一圈一圈纏繞在手腕上,不多不少,剛好五圈。
「嗯?」
「送給殿下的生辰禮。」
聽他這麼一說,我將佛珠取下來,在手上仔細看了看,上好的料子,也襯我。
「料子不錯,可是悟塵,你的手藝卻差了點。」
悟塵聽到我的話,眉目間舒展開來,帶著笑意。
「是小僧的錯。」
我看著悟塵,上一世加上這一世,我與他相處的時日已有快二十年之久,前世的記憶有些地方都已經模糊,可是我隱約記得,上一世的悟塵應當沒有這般消瘦。
距離我重生已經過去了七年,如今悟塵的眉眼長開來,不笑時矜貴淡然,出塵的活像尊白玉佛,可偏偏他看著世人時常帶著笑意,莊重又慈悲,溫和得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