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上一次夢中的屍山血海,可卻更具有感染力。
是妻離子散,哭到聲音沙啞的孩童換不回父母的回頭。
是兩軍交戰,死而不倒的將士拼盡全力回頭望向故鄉的一眼。
是荒年災病,膏粱子弟將平民如同貓狗一樣取笑逗樂,人命不過是輕飄飄的一斗陳米。
場景不斷變換著,春去秋來,年復一年。
直到在夢中見到了身處火海的我,我才明白,這似乎是前世悟塵所見到的一切。
思及此處,又見青煙瀰漫下,四處都是肅穆猙獰的佛像。
有一個人跪在蒲團上,聲音沙啞卻一刻不停的念著佛經,是贖罪還是在祈禱。
他的臉上是被火燎過留下的傷痕,險些我沒認出來,直到我看見他眼裡的悲憫和苦痛。
大夢方醒,我卻因為夢裡的場景久久難以入眠。
上一世我舉起屠刀,輕飄飄的一句話下卻是這樣無數的生靈的苦痛嗎。
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我,不應該最明白地獄的苦痛嗎?可我卻轉身將更多的人推入地獄。
我起身出去走著,漫無目的遊蕩在這片草原上,直到日頭剛剛爬上來。
我坐在高處俯視著下面,有孩子的哭鬧聲,晨起的老人,還有一大早就出門放牧的男女,平凡又和諧。
還好,還不是夢中那副人間地獄的模樣。
我撫摸著手腕上的那串佛珠,還能嗅見淡淡的木香,溫和又淡然。
悟塵不知道在何時候出現在身後,順著我的目光朝看去,是安然祥和的人間。
「這都是殿下的功勞。」
秋風乍起,將我二人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
「可他們終究會成為權力鬥爭中的棋子。」
「若執棋者仁明,那便不是棋子。」
我聽著他的話,沒由來的笑出來。
「可我從來都不是什麼仁明之人,你知道的,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再一次坐上那個位置,為了你。」
我一步一步朝悟塵走去,緊緊盯著他的雙眼,想要在他的眼中找出一絲別樣的情緒。
這時我才驚覺,悟塵這些年來消瘦不少。看似寬大的僧袍下,身形單薄得可怕,讓我想起夢中,在佛前禱告的悟塵,仿佛下一秒就要嘔出血來。
「殿下是天之驕女,是九天翱翔的凰,會在日後成為人間至尊,世間頂好的男子都會為殿下傾心,小僧身若浮萍,不值得讓殿下掛心。」
什麼才是世間頂好的男子?謙謙君子的裴慎皮相不足,俊朗非凡的蘇勒心性狹隘,這世間再沒有男子比得過悟塵。
「倘若我偏要呢?你會恨我嗎?」
問出這個問題,我自己都笑了笑,前世今生兩輩子,悟塵用了數十年來教我去愛,我卻要讓他來恨我。
並且,這個問題上輩子我就已經問過了。
13
說了是五年時間,那便一定是五年。
在我來到北疆的第五年,北疆王病逝了,比上輩子早了五年。
蘇瑪和蘇勒也如約一統北疆四十八部,雙手向我奉上象徵北疆王權的狼王印章。
「殿下,蘇勒願意以整個北疆為聘禮,請您嫁與我,做我的王后。」
當蘇勒說出和上一世相似的話時,我並不意外,只是坐在王座上睥睨著他。
和前世如出一轍的臉,此時還有些稚嫩。
還沒等我說什麼,站在一旁的蘇瑪就抬手給了蘇勒一巴掌,罵了句「混帳」,然後朝我跪下,求我不要和蘇勒一般見識。
我勾起笑來,朝蘇勒勾了勾手,示意讓他離我近一些。
在他跪坐在我的身前時,我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來。
我沒說話,只是饒有趣味地看著他,看著他從一開始的信心滿滿逐漸變得心虛,直至額間開始冒冷汗。
帳內安靜得可怕,蘇瑪跪在下面不敢抬頭,蘇勒連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帳外的人喊著有京城的來信,才打破這份安靜,我拍了拍他的臉,一腳踹在他胸前:「去,把信給本宮拿進來。」
蘇勒才如蒙大赦,去將信拿來遞給我。
一見到信封上娟秀的字跡,我便知道是杜若英寄來的。
這五年里,每隔兩三個月她都會寄一封書信給我,將京城的情況告訴我。
並非是在京城沒有眼線,只是尋常眼線能打聽到的事,哪有左相家的千金大小姐知道的多?
說起來,這個杜若英倒是有趣。
那年京城粥棚施粥,她不過是遙遙望了一眼,便就認定我是個良善之人。在佛堂的那些日子,更是認定我為知己。特別還經歷那遭我主動和親,落在她眼裡竟成了我是為了她才來和親的,五年來,每一封信都是雷打不動的:「殿下萬安」。
我甚至懷疑,只要我提,她都能把她爹賣了。
信上寫道,太后和皇帝的矛盾愈發不可調和,自從前兩年太子成年之後,皇帝便將太子推了出去,讓太子和太后斗,朝堂之上,已經明顯分為三派,太子、太后還有中立。
京城的火,燒得還不夠旺,要越旺越好,最好能將那座陰暗的皇城燒個乾淨。
我徑直起身去尋悟塵,至於那跪在地上的蘇勒,蘇瑪自然會好好教育她這個弟弟。
悟塵的營帳里點著燭火,隱約能看見悟塵執筆的輪廓。
我突然驚覺,這麼多年來,我時常會在夜裡來尋他,無論多晚,他都是醒著的。
前世無數次的夢中驚醒,都是他在守在我的身邊,不知疲倦地安撫著我。
他是出塵決絕的的佛子,卻像謀士一般以身入局,為我籌謀一切。
他應當是愛我的,或許早在我還沒有意識到我愛他的時候,我曾經那樣的恨他,恨到要讓他陪我一起下地獄。
可我竟是忘了沒有愛,哪來的恨啊。
我費盡心思想要得到的,其實早就被我握在手裡,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而已。
我將杜若英的書信遞給悟塵,燭火映照著他的眉眼格外的柔和。
當我看得入神之際,悟塵的咳嗽聲將我拉了回來。
沒等他說話:「你的風寒怎麼還沒好,這一拖都拖了一月有餘了?」
悟塵擺了擺手:
「無妨,再過些時日就會好的。」
「如今京城的情勢,殿下還是靜觀其變的好,莫要再煽風點火。」
「在這場棋局裡,殿下不該是棋手。」
「且先將北疆治理好,天下遲早是殿下的,莫要心急才是。」
我認可悟塵的看法,鷸蚌相持漁翁得利,我要名正言順地登上皇位,不用急於一時去惹一身腥,這雙手要乾乾淨淨的才好。
只是悟塵的話越說越遠,甚至都說到了三五年後的事情。
「悟塵,你要離開嗎?」
悟塵愣了愣,隨後搖搖頭:「不是。」
「小僧會陪著殿下的。」
「沒有你,荀漣又會變成那個荀亥的。」
14
在北疆的第七個年頭,京城皇陵的守陵人挖到了一塊白石,上頭刻著「女臨朝,世永昌」六個字,被太后一黨的人尋見了,稱它是瑞石,在先帝寢陵發現,既是天意,也是先帝之意。
朝中上下太后一黨更是藉此機會大肆宣揚,上書請求太后臨朝,順應天意,民間也大肆宣揚著太后這些年來是多麼的慈悲,相比而言,皇帝又是多麼的昏庸。
一場政變,使得太后大權在握,皇帝臥病在床,太子被打壓的抬不起頭,殊死一搏,祖孫二人雙雙殞命在那夜京城的宮變之中,本就臥病在床的皇帝更是急火攻心暈死了過去,朝堂之上群龍無首,皇帝子嗣稀薄,唯有兩個孩子,死去的太子和出嫁的昭平公主。
那些曾經埋好的暗線,開始顯現出來,大祁的民間又想起來了我。
十三歲施粥救人,十四歲自請和親,在北疆治理水患、控制疫病,毫髮無傷。
十七歲正式嫁與北疆王時被大巫祝稱為天女,幫助北疆王一統北疆,在北疆王死後扶持新王,將北疆治理的井井有條。
「女臨朝」怎麼就不會是在說這位昭平公主殿下呢?於情於理,整個大祁找不出第二個比我更適合的人。
率先提出的,是左相杜一甫,隨後是裴家父子,然後是越來越多的人附和。
於是時隔七年,我再一次踏入京城,兵不血刃地登上了皇位。
當我再一次登上金鑾殿上長梯,坐在那象徵著至高無上權力的龍椅上,受百官朝拜。
這一次他們的眼裡沒有恐懼、憎恨,相反,充滿了敬意和期待。
不是人人懼怕的暴君,而是被世人給予厚望的有賢之君。
他們在期待著我帶領著他們開創一代盛世。
我的身旁站著悟塵,今日他總算沒有穿昔日的灰白色僧袍。
而是穿著杏黃色僧袍,披著流朱袈裟,寶相莊嚴。
他是萬人敬仰的佛子,如今我也是萬人之上的君王,我和他,總算得相配。
在登基大典之後,我一連頒布了三個召令。
收北疆為附屬國,兩國之間自此和平友好,有市互通。
全國範圍內開設學堂,不收學費,八歲以上男女皆可入學。
廣開恩科,商戶納銀每納銀二十萬者,其下一代就有一人有資格參加科舉,男女皆可。
召令一出,一時之間,無論是朝堂還是在鄉野之中,有能力的女子如同雨後春筍般冒出。
女子也能翱翔於天際,不再居於後院屋檐下。
有識之士,無論男女士農工商皆可有所作為。
兩世為人,我從未這樣意氣風發過,卻忘記了日日夜夜,悟塵是如何殫精竭慮,籌謀著所有。
白日裡他抄寫經文,似乎要將他腦子所有的佛經都寫下來,夜裡還要點燈將我白日裡批好的奏摺再看一遍,看我是否有遺漏,是否行事偏激,會傷了民心。
這日我在御書房批閱奏章,太監慌慌張張的樣子使得我一驚,墨水在奏章上暈染開來。
烏糟糟的一團,礙眼的很。
「陛下,悟塵大師他,他嘔血了!」
來不及多問,等我趕到的時候,悟塵還在大口大口地嘔血,淺色的僧袍上染了大片的紅,不仔細看還以為是身喜袍。
「悟塵!」
他的那雙眼睛都快渙散開來,在聽到了我聲音後逐漸又清明了些。
「陛下……咳咳咳……真是抱歉啊……」他的喉間不斷有血溢出,使得他說話都說不利索。
「太醫!給朕叫太醫!」
「陛下……沒用的……」悟塵伸手想要抓住我的手,在靠近的時候,卻又收了回去。
「這是……小僧應得的,咳咳咳,陛下……勛貴、南蠻,兩族融合……徐徐圖之,陛下賢明,定能,咳咳咳,定能開萬世之太平……」
「求你,悟塵,別死,萬世太平,你陪著我一起看,求你。」
「咳咳咳咳咳,殿下……別做荀亥了,做荀漣吧……」
悟塵艱難地抬手,想要擦去我眼角的淚。
「這世間……多的是人,會愛你的……我……」
我抓住他的手,卻發覺他的手愈發冰涼。
「悟塵,悟塵!別死……」
他突然有些釋然的笑了笑,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
「早該死了……那場大火……把我燒了吧……」
「殿下……保重……」
那年悟塵親手為我做的那串佛珠,隨著他的聲音落下,毫無徵兆地斷開。
在我一遍一遍喚著他的名字中,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
昭平三年初冬的夜裡,帝王的慟哭傳遍了整個京城。
15
那一百零八顆佛珠,最後怎麼找也找不到最後的十八顆。
而悟塵的屍體火化後,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八塊佛骨舍利。
十八年,又十八年。
北疆,南蠻最終都成了大祁的國土,士農工商男女老少皆無高低之分,這些年我修水利,利通商,建學堂,大祁從未如此強盛過,引得萬國來朝。
就連當年那個愣頭小子一般的蘇勒都已垂垂老矣,蘇瑪更是在三年前就病逝了。
這麼多年來,悟塵從未入過我的夢,我以為是我做的還不夠好。
直到一次機緣巧合,我再一次遇見那年的大巫祝。
他還是那樣白髮蒼蒼,可我如今也和他一樣老了。
從他的嘴裡,我才知道這一場重生的機會是如何來的。
悟塵早就在我死的那場大火中也死去了,他不去西天,反下了地獄,用了十八年時間,將那些年所有因我而死的人所受的折磨都受了一遍,魂魄被一片片撕碎又聚集起來,求得了所有人的原諒,感動了神佛,以他身死為代價,換取我的重生。
所以他早該在我重生的那一刻,就死去的。
往後的十八年,是他以燃燒魂魄為代價,留在了我的身邊。
魂魄不全,永不入輪迴。
殘魂附著在這十八顆舍利上。
悟塵,原來你沒騙我。
你真的,一直陪著我了。
可我寧願你騙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