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程勉還是被吵醒了。
聽到了倒水、喝水的聲音。
我沒有看他,但莫名覺得,他的眼神一直不冷不熱地追著我。
調顏色時,盧佐也來了。
這兩天,盧佐只要一沒事,就會圍著我轉。
前兩天節目組弄了個雙人拔河的小遊戲。
盧佐沒有搭檔,就邀請我參加。
我們贏了另一組後,和程勉、王恬恬對決。
原本就要輸了,畢竟程勉是專業的運動員。
他的身體素質,我是清楚的。
結果他們那邊不知道誰鬆了勁兒,我一下就和盧佐摔在了一起。
盧佐愛開玩笑慣了,虛抱著我說:「漂亮姐姐,才發現你長得還挺好看的。」
再之後,他就老粘著我。
此刻,他跟在我身後打轉,一會兒問我能不能跟我學畫畫,一會兒問我要不要給他當經紀人兼私人設計師。
他說:「你要是喜歡雲彌不想走,我把我工作室搬過來也可以的。」
我:「我不知道怎麼當經紀人,我只會畫畫和殺魚。」
「你不會沒關係,我可以讓我現在的經紀人教你。」
我:……
盧佐突然又和程勉開起了玩笑:「程勉哥,你怎麼一大早就喝酒啊?是不是為一會兒那啥壯膽啊,嘿嘿……」
我看過去,程勉還真是在喝酒。
官宣戀情,需要喝酒壯膽嗎?
盧佐說個不停,他則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是前些天我拖著盧佐去老農家時,一個老伯給的自家釀的酒,不知道怎麼到了程勉的手裡。
我架好畫布,調好顏色,勸盧佐離開。
盧佐笑嘻嘻地問程勉:「程勉哥,我留在這裡可以的吧?我想看我女神畫畫。」
程勉放下酒杯:「幾天前你還說她女夜叉,現在就成女神了。」
盧佐立馬急了眼。
「程勉哥,你別胡說,我什麼時候說了那話?」
程勉眉目冷清,不再接話。
盧佐悻悻地聳肩,離開前,在我耳邊小聲說:「姐,別信他說的,他最近不知道怎麼了,每天苦大仇深地,鬼見愁似的。」
盧佐走後,程勉又連喝兩杯酒。
我靜靜坐著,等待他開始描述。
他不言不語地,突然站起身來,掐了直播設備。
幾步走過來,站在我身前。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俯身,雙臂圈住我的座椅。
低頭凝視我,語氣涼薄。
「你很厲害,不到三天,盧佐已經開口閉口都是你了。
「都窮困到菜市賣魚了,還不忘勾搭小男生嗎?」
我:???
我偏過頭,想起身離開:「你喝了多少酒?你發什麼神經?」
他一把把我按回座椅里,湊近我耳邊,瞬間,呼吸可聞。
「是為了錢嗎?
「盧佐可以給你的,我都能給你。
「你想宣傳雲彌,你想掙錢,你想做什麼都好,我可以幫你,你知道的,我會比他做得更好。
「戚棲,你知道的,不是嗎?」
16
我知道嗎?
也許,我是知道的。
至少和他分手的那天,我是知道的。
他奪冠第二天,風塵僕僕回國,到我的畫室找我。
卻撞見我正在畫那個斯拉夫男模。
男模幾乎裸著身子,慵懶地躺在那張綢緞沙發上,那張只有他躺過的沙發上。
程勉滯在原地,無聲無息,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
而我仍然沒有停下手上的筆刷。
他紅著眼,走到我身邊,道:「你想畫其他人,我理解的,沒關係。你看到我奪冠了嗎?我——」
我眼神空洞地看著他,殘忍地打斷他:「程勉,我膩了。」
遞過去一張銀行流水單。
「這是你給我轉的錢,一共二十六萬。」
大多數,都是他參加各種國際賽事攢的獎金。
「剩下不要還了,本來就是你給我當模特的酬勞。」
他緊攥著那張紙,喃喃自語。
「模特……」
他的手指最後一次顫抖著輕撫我的臉頰,滿目悲傷地凝視著我,指尖一路下滑,抵著我的胸口。
「戚棲,你這裡,是空的嗎?」
我沒有回答。
我永遠不會忘記,程勉狼狽而又落魄摔門而出時的情景。
所以,我可以理解他的冷漠,他的無常。
當初我以刺他最疼的方式分手,他一句過火的話都沒說過,甚至第二天就轉給了我剩餘的四十一萬。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籌到的這筆錢。
遇見始亂終棄的前任,他已足夠克制,足夠體面。
如今,是醉了,才會說胡話,才會失態。
我冷聲提醒他:「程勉,你喝醉了。不要忘了,你有女朋友。至於盧佐,我與他怎樣,你無權干涉。」
程勉這才鬆開對我的禁錮,站起身來,喃喃自語:「無權干涉,是,你說得沒錯……」
這時,導演在外面問:「直播怎麼斷了?耳麥也沒聲了。」
盧佐的聲音也冒出來:「漂亮姐姐,沒事吧,需要幫忙嗎?」
17
程勉轉身,出了小院。
「抱歉,吳導,剛剛碰到線了。」
「給我十五分鐘,稍後再開始吧。」
回來時,他面上清爽了許多,似是去醒了酒。
他客客氣氣地和我道歉,坐回藤椅,說可以開始了。
說話間,他已恢復正常模樣。
疏離的,客氣的,平靜的,與剛剛判若兩人。
我有些怔然。
他要官宣了嗎?
他開始了自己的描述。
「我不想畫某個時刻,我想請你幫我畫一個人。
「我這輩子絕大部分的難忘時刻,都與同一個人有關。」
耳麥里傳來導演的聲音:
「程勉,你是要官宣嗎?」
又聽到導演通知工作人員:「告訴社媒宣發組做好準備,今天的節目要爆,還有,讓王恬恬從個採下來後趕緊過來。」
程勉斂眉,把耳麥摘了,繼續自己的話。
「她曾是我生命唯一的光。
「她是玫瑰,是松柏,是荊棘,是個複雜而又極具魅力的靈魂。
「她教了我很多事情。她教會我愛,教會我恨,教會我期待,教會我絕望。
「她狂野卻又內斂,她放縱卻又克制,她惡劣卻又善良,她熱情卻又冷漠,她可愛卻又可恨……所有美好的詞都可以用於形容她,所有醜陋的詞也都可以用於形容她。
「她叫人又愛又恨,樂時如坐雲霄,痛時五臟皆焚,自己卻風輕雲淡,全無所謂。
「我是沙漠裡等候她腳步聲的狐狸,她卻是連玫瑰也不在乎的小王子。
「她從未真正把我放在心上,實際上,她也許根本就沒有心。」
他移開視線,不再看向攝像機,而是如鷹一般凝視著我。
「可即便是這樣——
「即便是這樣!我還是該死的、瘋狂地、不可救藥地——」
我捏緊了手裡的畫筆,指尖慘白。
程勉最後輕聲說了一句:「愛她。」
鏡頭對著畫布,五分鐘過去,我一筆沒動。
整個節目組都安靜得像掉入了冰窟。
這哪裡是官宣,這聽起來和王恬恬沒有半點關係。
終於,導演在耳麥傳話:「太炸裂了!不過沒關係,都一樣,直播爆了,熱度還在瘋漲,畫師你不要停,就按程勉說的畫。」
我幾次拿筆,又幾次放下。
導演:「難度是有點高,要不你試試畫幅抽象的,表達情緒的。」
在程勉的注視下,我幾次調節情緒。
最終,我站起來,扔掉耳麥。
我想起初見他的那個盛夏,想起那個他頂著風雪來見我的深冬。
想起午夜沙發他安靜的睡顏,想起他每一次看向我的眉眼。
想起他青澀而熱烈的吻,想起他破碎而絕望的眸。
刻意封存的回憶,連年克制的情緒霎時間傾瀉而出,鋪天蓋地將我裹挾。
他接連奪冠的那幾天,我從父親的監獄出來。
高山之巔,他如翱翔的鷹隼一般俯衝而下,激起的雪浪一路翻滾蔓延,漂亮地衝過了終點。
他揮舞著金牌,意氣風發。
那樣的自信與耀眼。
我突然發現,我和他之間有了巨大的落差。
離開我的父親,我什麼也不是。
從小生活無憂,沒吃過什麼苦頭。
在國外念了個藝術碩士,自詡藝術家但又沒有拿得出手的成績。
借著父親的資源辦過幾場畫展,卻沒賣出過幾幅畫。
而程勉,他不一樣。
他從小沒有任何靠山,一路背負著重病的爺爺,走到了自己世界的巔峰。
而我,我的世界坍塌了。
他的世界將滿是掌聲和鮮花,將有能叫他歡心雀躍的姑娘常伴左右。
而我,監獄裡的父親,嬌養的後媽,還在上學的弟弟妹妹,高額的外債……
我沒有資格叫一個掙扎著走出黑夜的男孩兒,重入泥潭。
我也沒信心他會為了我走入這泥潭。
於是,在他背棄我之前,我選擇了自己離開。
我扔掉畫筆,以十指,以手掌沾滿顏料。
我發泄地、發狠地在畫布上塗抹。
我畫他,畫我。
畫過去,畫現在。
畫命運的嘲弄,畫自己的怯懦。
畫到我忘了時間,忘了空間,忘了一切。
不知畫了多久。
畫完,我滿臉淚痕,手指斑駁,癱坐在地。
18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各大媒體頭條鋪天蓋地都是那幅畫和那場直播。
許多藝術博主開始結合程勉的描述解說我的畫作。
同時,輿論海嘯,來得也很快。
全網都在找那個 PUA 了世界冠軍程勉的女人。
很明顯,不會是國民甜妹王恬恬。
她自己也出來澄清:「早說了一萬遍我和阿勉只是朋友,奈何你們從來不信呀。幼時玩伴就一定得是男女朋友嗎?經常見面就是在私會嗎?彼此珍視就一定得是愛情嗎?」
程勉早年的各種微博、新聞全都被翻了一遍。
大家很快得出一個結論。
那個女人,和數字 7 有關。
首先,程勉每個新年,都會發一張印有數字水印祝福圖片。
細看就是:「新年快樂,7。」
至今,已連發了六年。
其次,程勉所有參加競賽的雪服,胸口都繡著數字 7。
最後,程勉每一次捐款,數字也都與 7 有關。
生日七月或者七號的女星,都被盤了一遍。
再後來,也有聲音開始指向我。
第一個知道是我的,是王恬恬。
她找到我,一改往日的甜心風格,正正經經地說:
「我本來也不確定是你。
「你撞上來那天,阿勉在車裡緊張得手抖、氣喘。又說著狠話非要送你去醫院,到了醫院又讓我給你拿乾衣服,我就猜到是你了。
「這幾年,他到處跑,找你找得很辛苦。知道你在雲彌,又是偷偷窩在半山的別墅,又是投這個綜藝。可找到了你,卻又不敢靠近。
「我不知道為什麼那麼自信優秀的一個人,在你面前偏偏那麼自卑,那么小心翼翼的。也不知道當初是多大的力量,讓你非離開他不可。如果僅僅只是你父親的事,也許,你該對他有信心。
「這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如果有困難,就一起解決困難;如果真的不喜歡,好歹給他一個解釋,幫他走出來。
「我試了你很多次,說實話,我也看不透你。想要什麼,大概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說完,她就走了。
畫完畫的那天,程勉破碎地看著我。
我心如亂麻。
那句他期待聽到的回應,哽在我喉嚨里,怎麼也說不出口。
監獄裡的父親,高額的外債,一切並沒有改變。
我有什麼資格回應他。
最後,他釋然一笑,離開了小院。
當天,我那整個白皮本上的名字,紛紛給我發來信息,說收到了賠償款,自此兩清。
我愕然,想起別墅那三天,想起被拿走的身份證。
我默默劃掉白皮本上的所有名字,在最後一頁寫上:
【程勉,四千二百三十一萬八千。】
要還多久才能還清呢?
十年,二十年,我不知道。
我和程勉默契地沒有再聯繫。
他發的最後一條微博,與我有關。
【@程勉 V:感謝關心,我沒有被 PUA。那次直播,不過是醉酒後,求而不得的怨恨發言罷了。抱歉占用公共資源,希望大家不要再為我的私事傷腦筋了,祝大家快樂。】
之後,便失蹤了一般,再未在媒體前露過面,無人知道去向。
有人說,是轉幕後了。
也有人說,是深入大山、荒漠,做慈善去了。
19
兩年後,我在那不勒斯機場候機。
看著窗外飛機的起降,心裡是從未有過的輕鬆。
就在剛剛,我還清了程勉幫我付掉的所有債款。
一部分是賣畫掙的,一部分是父親掙的。
一年半前,父親提前釋放。
知道賠償已被提前還清,父親輕嘆:「是你畫里的那個男孩兒嗎?是個好孩子,你們……無論如何,咱不能欠他的。」
資產賠光了,但人脈還在,父親很快開始新的創業。
他一家家走訪那些受難工人家庭。家裡困難的,記錄下來,後面定期回訪,再行補償;找不到工作,還願意跟著他乾的,就安排到合適的崗位。
他說,法律規定的賠償金能還清,但生命和苦痛永遠還不清。
他得拿一輩子來還。
而我的畫能賣上價,則源於那次節目。
當時,那幅畫大火。
分析繪畫風格、創作內涵的視頻節目層出不窮。
之前將我拒之門外的畫商紛紛前來道歉,請求我將那幅畫賣給他們,並且許諾不管對家開價多少,自己都出兩倍。
連帶著我那些寄賣海外許久無人問津的畫作,也迅速被搶購一空。
甚至有人連夜開車到雲彌,搶買我放在本地畫室的廉價畫作,原來三五百一幅的風景畫,最高的被炒到了十多萬不止。
唯一一幅流入市場的關於程勉的畫,是當年別墅廊下他白楊般佇立的畫面。
雖然人物側臉並不十分清晰, 但已足夠人聯想。
那幅畫, 被人匿名以高價拍下。
這次出國,就是取回我先前寄存的一些不賣的畫。
程勉的畫。
機場候機處,零星只有幾個人在等待。
盧佐給我打來電話。
「我的漂亮經紀人姐姐,你什麼時候回國?有個特好的電影劇本,叫《沙漠荊棘》,你快回來給我爭取啊!」
我失笑:「別亂叫, 我不是你經紀人,也沒能力給你爭取資源。」
「我不管,你看看我給你發的資料,王恬恬說,這事兒只有你能辦得成。」
掛掉電話,查收郵箱的附件。
一頭霧水, 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直到——
在投資方看到了程勉的名字。
他回來了。
20
正失神地看著他的名字, 旁邊的女孩兒突然湊過來, 小聲驚呼。
「你是畫家戚棲, 你就是程勉心心念念的那個 7,對不對!」
我放下手機, 詫異地看她。
她繼續壓低聲音道:「答案都在你的那幅畫《她》里,沒有人可以畫出那樣的作品,除非你就是當事者本人。」
我不置可否, 等著她繼續說。
女孩兒一把握住我的手:「其實很多人都猜是你,我也覺得百分之百是你!我就想知道,你心裡到底有沒有他?」
女孩兒期待地看著我, 又問了一遍。
「我覺得一定是有的,但我不明白, 他都那樣卑微求愛了, 你為什麼還是無動於衷?」
為什麼……
當然是要先還清錢啊。
就像他當初做的那樣。
畢竟只有保持經濟獨立,誰也不欠誰,才可問心無愧、理直氣壯地說一句, 愛是真正出於本心, 而非物質考量。
我從包里翻出一張個人畫展門票,遞給了她。
門票上一行英文小字寫著:「Love didn』t meet her at her best. It met her in Her mèss.」
人在光芒萬丈時,是很容易得到崇拜, 得到喜愛, 得到追捧的。只有在泥濘低谷, 狼狽不堪時, 仍然愛你如初的那個人, 才是拋卻世俗,洗去鉛華,衷愛你靈魂的存在。
我說:「下月開展, 你去看看, 也許能找到答案。」
畫展的名字,叫《畫他》。
這次畫展,將展出全部關於程勉的畫作。
當然,全裸的除外。
有以前看著他畫的, 也有後來憑記憶畫的。
加上這次取回的這批,一共有一百七十九幅。
女孩兒興奮地尖叫:「啊!啊!!!是我想的那樣嗎?他知道嗎?他會去嗎?」
我看了眼窗外,笑意泛上唇邊:「我期待他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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