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本以為被關在死牢中的夫人,竟被困在了這皇帝老兒的後宮。
堂堂帝王,竟然強占臣子之妻。
想來傅大人這貪墨之罪也是這皇帝老兒的手筆了。
夫人最是嚮往鳥兒魚兒一般的自由自在,如今被當成金絲雀一般被困在那,約莫比殺了她更叫她難受。
回家一路,我們各自沉默著。
進屋後,我問道:「傅大人該怎麼辦?」
燭光下,少爺半邊臉在陰影中,看不真切。
「他二人情比金堅,我姐性子烈,至今沒自刎想來便是為了保他,你不必再往監牢送銀子,只要她在後宮一日,他便會安然無恙。」
我腦中一片混沌。
本以為每日拼了命賺銀子,總有一天可以把夫人贖回。
可現在,夫人被困於那高高的宮牆內,我既無權也無勢,還能做什麼?
忽而感到頭上一沉。
只見少爺坐到了我身邊,用手輕撫我的頭。
我抬眸看向他,他又不自在地收回了手。
「餓了吧,我煮麵給你吃。」他溫聲開口,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而後一瘸一拐走向灶間。
自入傅府以來,我從未見過他下廚,一時之間,心緒竟被他牽著走,下意識跟了過去。
少爺身姿挺拔,雙手隨意搭放在灶邊,手背上既沾了木屑又沾了黏糊糊的麵粉,垂眸盯著鍋中,看上去淡定又從容。
只是我瞥了眼那口鍋,鍋中盛滿了水,水上漂浮著白撒撒的麵粉。
他不會以為面會自己在鍋中和好自己吧?
我輕嘆一聲,「還是我來吧。」
少爺回過頭,灶台下火苗搖曳,映出他眼中的一絲尷尬。
我撥開他,將鍋中水倒了,重新舀了兩瓢水放入鍋中,又在檯面上和起面來。
雖然如今也賺得了些銀子,可沒把心思放在這吃食上,導致家中連點肉沫星子也沒有,想了想,只能去隔壁薅兩把青菜。
下好面,我一轉身就碰到了一堵肉牆,轉身太過迅猛,額頭磕在了他的下巴上。
他生得高大,甚至沒站直身體。
又是那股熟悉的清香縈繞在鼻尖,我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想,我自己身上不會有臭味吧?
整日與那夜香為伴,說不定已經腌漬入味了,只是鼻子習慣了聞不出。
我思索著體味的問題,一時沒注意,他竟然也沒挪開,就這麼堵在我身前。
待我反應過來要伸手推開他時,他「啊」了一聲,隨後整個人癱在了我身上。
我一時手忙腳亂接住他。
不會是舊傷又復發了吧?
他雙手環著我,頭擱在我肩上,熱熱的鼻息噴在我頸間,委屈巴巴地在我耳邊說:「我的腿好疼,忽然沒力了。」
「不是都快好了?怎麼又復發了?」
我焦急地就要扛起他進屋。
他緊了緊雙臂,頭埋進我頸間。
「好疼,別動,抽筋了讓我緩一緩。」
聲音悶悶的,像是忍疼忍得受不了了。
我只好乖乖站著,等他緩過這一股疼勁。
這一緩就緩了快半刻鐘,他人又沉,整個身子壓著我,把我腿都快麻了。
鍋中煮麵的水撲了出來。
我彆扭地偏過頭看了一眼鍋,「你還疼嗎?我得把面撈出來。」
說完我轉回頭,頓時眼前一黑,唇上若有似無溫軟的觸感一閃而過。
接著他鬆開了我,緩緩站直身體,眼眶微紅。
我詫異,竟是這般疼嗎?
我們坐在院子中,就著月色,嗦了一碗清湯寡水的素麵。
第二日,天微亮,我醒來,少爺人已不在床上,唯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不必再糾纏於此事,他們二人我自會救。」
「多謝照顧,若有來日,定報救命之恩。」
17
那日之後,我再也沒見過謝小寶。
沒了這五百兩的奔頭,我好像失去了方向。
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整個流民村該改名叫夜香村才是,幾乎所有村民都在跟我一起倒騰夜香。
我每日還是天不亮就出門幹活,夜深才回屋中休息。
只是總覺得有些不習慣,少了點什麼。
謝小寶看過的書、用過的毛筆還放在桌上,說來有意思,這毛筆是村中一位嬸娘用豬毛給他做的。
床邊還放著許多小玩意兒,有張寡婦送的香囊,阿元送的荷包,還有幾片乾枯的葉子是王伯的小女兒送的,這小傢伙爹娘都還不會叫就會抱著謝小寶的腿叫哥哥。
床邊還靠著一把鋤頭,是村中稀罕張寡婦的叔伯送來的。
許是張寡婦來得勤了些,幾位叔伯得知後氣勢洶洶地來探望少爺,說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罵他小白臉。
臨走前留下鋤頭,說要和他在田間一較高下。
那時少爺的臉臭得不行,沒有和他們說一句話,我以為他沒放在心上。
哪知隔天我卻瞄到他躲在後院悄悄練犁地的動作,只可惜了沒能親眼看到他下地犁田,一定很滑稽。
我腦子整日渾渾噩噩,身子卻好像習慣了不停地勞作,不停地賺銀子。
沒幾日,我病倒了。
我拖著疲憊的身軀,拿上個小包袱就坐上回老家的牛車。
說來好笑,鬥了大半輩子的我娘和大夫人,竟因為我爹新納的年輕小妾統一陣線了。
不過,她們這次的火頭對準的不是新來的妾室,而是我那薄情的爹。
我算是明白了,這男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能賊心不死。
阿娘胖了些,雖在大夫人面前還是有些唯唯諾諾,可她們倆竟能相安無事坐在一張圓桌上嗑瓜子是我沒想到的。
這次回老家本想將阿娘接走,結果阿娘嘆了口氣。
「阿娘老咯,一輩子在這宅院裡,根也在這,走不動咯。」
「這大夫人也沒那麼討厭了,雖然也還是臭著張臉,好歹吃穿用度都沒剋扣你娘我。」
「偶爾還會溫上一壺酒,拉上我一起罵你爹。」
「阿娘這輩子也沒別的念想,就盼著你能好好地就行。」
阿娘生出了些白髮,笑起來眼尾有一道道細密的褶子。
我問阿娘,人沒了奔頭咋辦?
阿娘曬著衣服,拍打著衣服上的褶皺,毫不在意道:「你這孩子就是書讀多了才會多想。」
「人活著就為那碎銀幾兩,吃口好飯,喝口好酒。」
「別一天天地瞎想。活著就是奔頭。」
我在家中住了幾日養病,來時一個包袱,走時懷揣著三個,其中一個竟還有大夫人給的一包糕點。
太陽簡直打西邊出來了。
回到村裡,好多叔伯嬸娘等在我院門口,我一拍腦袋才想起來,竟是忘了給他們結月錢。
看著排著長隊等結錢的叔伯嬸娘。
我心中又漸漸升騰起了幹勁。
宮牆再高又如何,我娘和大夫人死敵都能化干戈為玉帛,說不定哪日我成了巨富連皇帝都要讓著我三分。
只要她活著,活著便有盼頭。
她活著就是我的奔頭。
阿娘說得對,做好眼前之事,一步一步向前,始終向前。
18
永元三十年。
北邊蠻族狄曆數次來犯,當今聖上軟弱,求和賠償歲幣。
我將夜香大業拓展到了南邊,開啟商船運糞先例,此後數條糞船穿梭於南北運河中。
永元三十四年。
我將主意打到了軍馬糞上,大慶戰馬百萬,官馬苑的馬糞堆積如山,我花費巨資上下打點馬政司的官員,每年獲利十萬緡。
同年,我阿娘催婚,拒之。
永元三十六年。
北方旱,糧食短缺,我將南方糧運至北方,由此廣開糧米鋪。
阿娘再次催婚,拒之。
永元三十八年。
初試海運,買絲綢、茶葉換回珍珠、瑪瑙,賺得巨額差價。
……
幾年經商,回憶起來,竟是第一桶金賺得最為艱辛。
有了錢,錢再生錢便順理成章了許多。
這幾年我再也沒見到過夫人,也沒見到過謝小寶。
只是蹊蹺的是,每年我都會收到一包袱銀子。
就一覺醒來在枕頭邊那種,包袱里還會夾著一張紙條:「安好,勿念。」
一看就是謝小少爺的筆跡,雖凌亂卻遒勁有力。
這人好生奇怪,我何時念想過他。
只是不知為何他匆匆來也不與我見上一面,好叫我問問夫人怎樣了。
我早已沒住在流民村,帶著大傢伙搬到了城內。
邊關戰事吃緊,華京依舊繁華一片太平。
只是朝廷為這歲幣,連年搜刮底層百姓和商人等,人人苦不堪言。
蠻族狄歷兵分兩路,一路主攻正面,一路揮師南下,直逼華京。
本以為賠償歲幣已是皇帝老兒能做的最軟弱之事,沒想到他還能讓人大開眼界,竟是棄城遷都了。
守城將士只剩下寥寥數千人。
城內剩下的全是手無寸鐵的百姓。一時間哭號遍地。
守城將士年歲不大,望著身後老的老,小的小,咬咬牙又挺了上去。
為達奇襲之效,狄歷蠻族抵至華京只余萬人,可各個驍勇善戰,不是我等能抵擋得住的。
第一日,守城將士用石頭往城門下砸,阻止敵軍爬梯,不日石頭消耗殆盡。
第二日,我吩咐小耗子讓底下夥計將收得的夜香桶收攏在城門,從各家籌得十幾口大鍋,現生火將糞水煮得滾燙。
又將糞桶搬至城門之上,傾瀉而下。
一時間城門外慘叫聲不絕於耳。
我站到城門上向下望去,大片敵軍趴在地上嘔吐,士氣低迷。
第三日,城內糞便被清空,眾人淒悽慘慘、惶恐不安。
原以為,所有招數使完後,我們只能死於敵軍的砍刀之下。
可第三日晚上,城外傳來了廝殺聲。
我站起身遠望,一小隊人馬從遠處一路殺過來,像一把尖刀刺破了敵軍陣營。
不多時,後方又趕到一隊人馬,兩隊合力包抄,一夜廝殺,終將敵軍盡數斬殺於城門外。
城門打開時,天色微亮,一伙人馬一擁而入,除了血腥味就是臭味。
城中百姓夾道歡迎,人人臉上皆是劫後餘生的欣喜。
為首之人穿著銀色鎧甲,騎在高高的馬背上,單手拉著韁繩,另一手握持滴血的銀槍。
一旁侍從舉著火把,火光搖曳中,他一半臉陷入陰影,另一半臉叫我看了個清楚。
這人劍眉英挺,薄唇微抿,下頜冷峻,眉毛處傷疤更添了幾分狠厲。
他環顧四周,緩緩沉聲道:「本將謝金宴,奉寧王殿下之命救人,大家可以安心了。」
我怔怔地望著他,不知何時,那雙幽深的眸子也靜靜地回看我。
四目相對,我許久才回過神。
這謝小寶,不對,如今是謝今宴,變化也太大了。
19
華京城又恢復了往昔的繁華。
只是如今當權者從當今聖上,變成了謝大將軍。
八年前他走的時候身上尚有幾分桀驁的少年氣息,如今回來,容貌愈冷,周身平添了鐵血之氣。
那日遠遠在人群中見了一面後,他便騎馬入了宮。
我又陷入了各種決策繁忙中,生意做大了,下面要養的人也多了,無暇多想其他。
再見到是一個月後,寧王進城,他緊隨其後。
隔了幾日,寧王宣我入宮,他騎著馬,一路陪護在我的馬車外。
這幾年我性子沉穩了些,雖心中不安,面上卻依舊一派沉靜。
入宮後,我與他肩並肩並行在這高牆之內。
我感慨萬分,這宮牆這青石板,應也是夫人看過走過的吧。
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入這高牆,更沒想到夫人卻已不在這高牆內。
我正神遊中,冷不丁被他一句話嚇到花容失色。
他說:「寧王有意納你為妃。」
聲音清冷至極,仿佛說出口的話只是今日下雨了。
我氣結,這麼重要的消息,他居然等我們走到殿門前才說。
我可記得八年前他說過要報救命之恩,就是這樣報恩的嗎?!
他身姿挺拔,脊背繃得筆直,眼睛依舊直視前方。
「若你不願,我有個法子。」
我壓低聲音,急急道:「快說!這都要到大殿了。」
「就說我們二人青梅竹馬,早已私訂終身。」說著他低頭看向我,深沉眼眸中有隱約而細碎的光。
我以為他開玩笑,可他面無表情,竟是透著一股認真。
我心下一慌,一腳跨過了大殿門檻。
寧王看起來三四十有餘,長相雖不及謝今宴,氣質卻極為出眾。
坐在那高位上,隱隱已有帝王之相。
「我讓今宴尋了你來,就是為了見見能想出用糞水守城的奇女子。」
我跪在內殿,低垂著眼眸不敢接話。
「聽聞你以倒夜香起家,還是個糧倉遍布南北的巨富。」
「殿下,傳聞多有不實誇大。」
寧王起身走下高台,彎下腰,伸出雙手,竟是要扶起我。
我大驚失色,連忙磕了個頭,一溜煙自己爬了起來。
他朗聲大笑,「有趣,有趣。」
「你說說這何處不實誇大了。」
我沉聲答道:「民女確實是倒夜香起家,可倒夜香能賺幾個銀子,折騰了幾年也就開了幾家糧米鋪子。」
謝今宴站在一旁,目不斜視,好似根本不在意我們的交談。
寧王負手望向窗外,良久才回身看著我說:「我有意納你為妃,你可願意?」
我咯噔一聲跪下雙膝。
「寧王殿下天潢貴胄、玉葉金枝,小女只是一倒夜香的,萬萬不可玷污了殿下。」
寧王看著我,面上表情一點點沉了下去。
我心中一慌,想起了謝今宴的話,只想著先矇混過關再說。
「小女與謝將軍少時青梅竹馬,早已私訂終身,兩心相許。」
這時,謝今宴終於不再裝死,從一旁走來在我身旁跪下,磕了一個頭。
「殿下,當初從塞外救您回來的路上,您曾問今宴有何心愿是否有心儀的姑娘,說要給我賜婚。」
說著他看向我,抓起我的手十指緊扣。
拉著我便一起磕頭。
「這位便是我心儀的姑娘,求殿下賜婚,了了今宴的心愿。」
我還是跪伏的姿勢,微微偏過頭瞪他,怎麼還成了賜婚了。
他也斜眼看向我,一副有本事你就拒絕的樣子。
寧王不動聲色,也沒說什麼就讓我們先回了。
走出殿時我才發現自己後背微微濕了些。
一出宮門,我沒忍住,一腳踹向謝今宴,「賜婚?」
他挑了挑眉,「我用當初的救命之恩挾制他賜婚他才作罷,不然你以為他會善罷甘休?」
我沉默了。
「可我既不美,家族也無權勢。他娶我作甚?」
他嘴角勾起,眼中卻泛起冷意。
「不就是看上了你背後的財富,你以為他不知道你在南北囤積了多少糧米?」
「寧王要奪天下,軍馬要糧草,行軍要銀子。」
「你在他眼中就是個經商奇才,他怎麼捨得不把你納入麾下。」
我遲疑道:「納入麾下?納我為妾就算是納入麾下?就不能堂堂正正請我做幕僚?」
謝今宴低頭笑了笑,「在世人眼中,女子總有一天會嫁人,只要嫁了人,這財富也隨之併入夫家。」
「他要是納你為妃,用自己妃子的銀子誰也不敢指摘,可若有一日你嫁了人,他再想伸手染指這糧米,可就要承受罵名了。」
「寧王愛惜羽毛,與他名聲有礙之事,想來不會輕舉妄動。」
朝堂鬥爭詭秘,人心難料。
不知不覺我們走到了我府中,他竟也大搖大擺跟著一起進入院中。
「你來做什麼?」
他輕撫胸口,作痛心狀,「我為你不惜得罪寧王,你卻利用完我就要趕我走嗎?」
好吧,看走眼了,還以為這廝成熟穩重了些,原來皮底下還是這潑皮猴樣。
這日之後他僅背了一個包袱,一桿長槍大剌剌地搬入了府。
美其名曰:「做戲要做全套。」
20
?
再見傅大人是一個午後。
謝今宴求了寧王重審貪墨賑銀一案。
一個月後結果公之於眾,天下譁然。
當年朝廷撥下賑銀百萬餘兩,各級大臣官官勾結,大小官吏雁過拔毛,不管賑銀還是賑糧都要插手,從中撈取好處。
層層盤剝下來,到災民手中所剩無幾。
最離譜的是,此事,當今聖上不僅知曉,還貪了其中大頭。
聖上驕奢淫逸,好大喜功。打著賑災恤民的名義,妄圖讓子民對他感恩戴德,又不願將銀子花費在災民身上。
於是和戶部侍郎想出了這陰損招。
而傅大人,吃百家飯長大的寒門孤兒。寒窗十年考取功名,一心為民,正待一展抱負。
卻因這賑災一事,成了唯一一個沒有貪污卻被推出抵罪之人。
而夫人的無妄之災更僅是因這皇帝出巡遊玩,偶然一見,驚為天人。
皇帝念念不忘臣妻。戶部侍郎揣測上意,終於進獻這惡毒的陰招。
又有人背黑鍋,又能順理成章將傅謝氏納入後宮,一石二鳥。
得知此事後,我做了個寫著狗皇帝名諱的稻草人放在房中,日日捶打他,詛咒他。
傅大人是謝今宴親自攙扶進府的。
我等在門前,遠遠看到馬車駛近,猛地回身,同旁人急忙道:「開門,備酒,將艾草給我!」
馬車停穩,只見謝今宴從馬車中鑽出,面色沉重地看了我一眼,一躍而下。
我不明所以,傅大人出獄的大好日子,沉著臉作甚。
待這帘子掀開,他伸手小心翼翼扶出一人,我才知曉他為何這般。
我猶記得當年初次見到傅大人是何等驚艷。
青絲如墨,姿容絕灩,一襲月牙白錦袍,剎那間就吸住了眾人的目光。
那時的我年紀尚小,呆呆地躲在夫人身後,以為見到了天人。
「聽說我們家來了頭小黃牛,日日只會埋頭幹活。」
傅大人俯身輕輕摸了摸我的頭,眸光溫柔。
????可眼下之人,哪裡還有半分當年的模樣。
那好看的眼眸深深凹陷,竟是沒了眼珠。
曾高高綰著的如墨長發,如今已是全白。
我驚得捂住了嘴,眼眶發熱。
世道待他不公!
皇帝老兒該死,戶部尚書該死,他們都該被千刀萬剮。
這麼好的人竟被他們折磨至此。
我不敢多言,趕忙拿起艾草沾了水給傅大人去去晦氣。
又同謝今宴一左一右扶著他跨過火盆。
本想問問傅大人想吃點什麼,吩咐人給他做。
哪知謝今宴一個眼神掃過來,微微搖了搖頭。
送傅大人回房歇下後,他拉著我走到花園中,良久才艱難開口:「姐夫如今口不能言,手不能寫。」
我不敢深想,傅大人遭受了什麼折磨才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21
謝今宴如今比我還忙,住同一府中,整日進進出出愣是沒見過一面。
我找了個細心又討喜的小廝照顧傅大人,又請來郎中為他調理身體。
郎中看後直搖頭,說他虧空太厲害,多活一年賺一年,然後開了些補藥。
又到一年春。
寧王向世人發布《討昏君趙如檄》,字字如刀,氣勢如虹。
檄文揭露了趙如登基以來所犯下的數十條罪行。
又指出他殘害先皇,篡改聖旨,皇位得來不正。
如今華京城內連街邊踢石子玩的孩童都能吟唱幾句罵趙如的段子。
謝今宴出征之前我去送了他。
他立於高馬之上,依舊是那一身銀色鎧甲,火紅披風在風中沙沙作響。
我仰頭問他:「你打算如何救夫人?」
他挑眉輕笑,「掀了這天下?」
我點點頭,那便掀了這天下。
他走後,寧王又一次宣我入宮。
不為別的,想讓我作表率捐獻糧草和身家。
我聽完後不作遲疑,雙手抱拳作揖,「能為殿下分憂是民女之幸。」
出征打戰,朝廷強壓富商捐糧捐銀是常有之事,無非是我主動獻上還是被迫搜刮家財的區別。
既然無論怎麼樣我都得交出家財,那還不如主動些,賣他個面子。
何況為著夫人和謝今宴,我心甘情願。
出宮後我立即找來小耗子和楚大壯,讓他們去南邊調配米糧。他二人一路跟我到今天,早已是我的左膀右臂。
楚大壯驚訝道:「老……大,要……那麼多米作甚?」
我沒好氣道:「喂豬行不行!」
……
永元四十年,寧洲都城破,將領謝今宴直取趙如的首級祭奠英魂。
永元改年號為建元。
三月春風和煦。
再與夫人相見,恍如隔世。
她一身白裙,遙遙向我走來。
我看不真切,眼前越來越模糊,一切好像發生在夢中。
直到,「桃桃,這些年,苦了你了。」
我奔過去跪在夫人跟前,抱著她大腿痛哭出聲。
好似將這些年受過的委屈一併哭訴給夫人聽。
夫人蹲下,將我攬進懷裡,輕輕拍著我的背。
「夫人,你不知我有多想你。」
我哭得止不住抽噎,好半天才說完整這句話。
夫人一開口,也是泣不成聲。
我才發現,她哭得比我還厲害,我用手笨拙地給她擦拭淚水。
她的眼尾多了幾道紋,拉著她的手時我才發現她手腕內側有一道道傷痕。
我心中大慟。
我天上地下最好的夫人,她差點沒熬過這道坎。
幸好,幸好,我們都活著,都活著等到了對方。
我們就這樣抱著哭了許久,直到某個討厭鬼一把將我拉起來。
「我姐要去看姐夫了,你別耽誤她。」
我這才想起來,夫人和傅大人也十幾年未見。
我趕忙扶夫人起身,抹了抹眼淚,咧開嘴,「夫人,我帶你去見傅大人。」
還沒轉身,謝今宴就拉了一個小廝過來,「姐,他帶你去。」
然後大力一拉,把我拉到了他的房內。
22
我以為他有什麼關於糧草的大事要商議,結果一進到房中,他就直挺挺倒在了床榻上。
整個人像是暈了過去。
霎時我不知該上前還是出門去尋郎中。
明明剛剛他拽著我的手還孔武有力,怎麼一下就不行了。
見我站在房中許久沒有吱聲,他悶哼一聲,翻身向床榻內,虛弱地咳起來。
我上前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背,「你怎麼了?舊傷復發?」
「舊傷新傷一起,我快疼死了,也沒人關心我。」
他依舊背對著我,臉埋在被子中,聲音悶悶的怪委屈。
我癱著臉,「好好說話。」
「有傷治傷,有病醫病。」
語罷,我轉身想去給他請個郎中,出征打戰怎麼可能不受傷。
可走了幾步沒走動,不知何時他轉身斜倚在床上,伸著手正拽著我衣袖。
「江桃桃,我們說說話吧。」
我走至房中的凳子上坐下,又隨手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兩杯茶。
「你說,我聽著。」
他看了看我們之間的距離,似有不滿,拍了拍床榻邊,「你過來坐這邊,我現在很虛,沒力氣大聲說話。」
我猶疑一瞬,磨磨蹭蹭把凳子朝床挪近了些。
「說吧。」
他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道:「我們是不是該完婚了。」
我嗆得一口茶水全噴他臉上,「你說的什麼玩意兒?!」
他面色不改,用手擦了擦,只是眼神遊移到了別處。
「寧王已登基,沒幾日就要論功行賞,到時會給我們賜婚。」
我沉思片刻,「那是該選個好日子。」
我話音剛落,謝今宴就一把拽住我的手,語氣中儘是壓抑不住的激動。
「你也期待嫁給我?」
我扒開他的手,有些莫名其妙。
「什麼期待不期待,這不是之前商議好應對寧王的法子嗎?」
「結了親到時一年後我們再以感情不睦為由和離便是。」
謝今宴聽我說完,低垂下眼睫,微微抿起唇,再看向我時眼中藏著濃郁的幽深。
他聲音有些啞,「你不願與我在一起?」
我一臉茫然無措,「我何時說過要與你在一起?」
自我說出這句話後,謝今宴不管在府中見到我,還是同桌吃飯,都冷著一張臉。
夫人陪著傅大人住在更清幽些的偏院。
有時我也會好奇這世間的情情愛愛,到底是個什麼滋味兒。
比如看到夫人和傅大人在一起時。
夫人就好像傅大人的靈丹妙藥,有了她,形容枯槁的傅大人沒幾日便充盈了起來。
連前來為他診脈的郎中都直呼怪哉。
要說,我現在已經如此有錢,還有什麼煩惱嗎?
有的。
夫人和傅大人比從前更黏對方,讓我連跟夫人同床共枕一夜都不行。
而且傅大人那麼慘,再去與他搶夫人,我也有些過意不去。
要說府中有比我更鬱悶的人嗎?
有的。
謝今宴整日不知鬱悶個什麼勁,陰陰沉沉的,總垮著張臉,還總在我眼前晃悠,我連眼不見心不煩都做不到。
我忍無可忍,「你一天天一副我欠了你銀子似的,到底有什麼事兒?」
他冷哼一聲,「可不就欠了我銀子。」
我詫異道:「只有我給你銀子的份兒,我何時欠過你銀子。」
他張了張口,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起身,甩袖,邁著大步離開。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突然想到,他說的不會是以前我每年收到的一包袱銀子吧。
23
這日,聖上賜婚的旨意來了。
我與謝今宴攜府中所有人一起跪地接旨。
一併送來的還有一塊匾額,上面寫著「天下第一富」。
我撇了撇嘴,聖上也是個摳門的。
我捐了大半身家,就換來個破匾額。
不能吃不能用不能換銀子,還得要護著供著敬著。
這以後要是沒錢了,掛著被人看到得多可笑諷刺。
我將匾額送給了夫人,她曾說她要做最富有的絲綢商。
我的銀子便是她的銀子,今後多少間絲綢鋪子都隨她開。
夜裡,謝今宴拿著藥膏敲開我的門。
我疑惑道:「作何不找小廝為你上藥?」
他默了默,「小廝外出替我辦事去了。」
我瞭然,拿起藥膏,讓他坐在凳子上。
桌上燭火搖曳,他褪去上衣,露出肩背。
由於常年從軍習武,他看起來肩寬窄腰,肌肉結實有力。
只是背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傷痕,從肩上起始斜跨整個背部深入脊骨那條最顯眼刺目。
舊痕已成肉色,新傷還有些潰爛。
傷得這般重也不見他提一句,只嬉皮笑臉,讓人以為他在裝可憐。
我沒好氣地摳了一大坨藥膏擦在他背上。
他悶哼出聲,似是被我弄疼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湊近吹了吹,只見他身體輕顫,好像更疼了。
我緊張道:「弄疼你了?」
他的聲音落寞又委屈,「我姐眼裡只有姐夫,這個家中誰還會管我疼不疼。」
我沒好氣地捶了他一下。
「哪個男子漢大丈夫天天把自己疼掛嘴邊。」
知道他有傷在身,我下手不重,誰知他面色一變,手撫上心口,張嘴便噴出一口鮮血。
下一刻,人倒地不起。
我心下一慌,不會是打死他了吧?
……
「他內傷很重,要靜養調理。」郎中從藥箱中拿出幾味藥後便走了。
我愧疚得抬不起頭來。
真沒想到堂堂一個將軍能被我一拳打吐血。
謝今宴不知何時醒來,眼眸幽幽地盯著我,像頭狼盯上獵物,下一瞬一躍而起,叼到口中,拖回窩裡慢條斯理撕咬。
我挪到床邊,喃喃開口:「我不是有意的。」
他還是盯著我,眼眸中流露出熾熱沒來由地叫我有些心慌。
半晌,他勾了勾唇角:「沒事,最多就是咳血月余,我血多不礙事。」
「只是不知聖上何時又要派我出任務,到時這破敗的身軀不知能不能扛得住。」
「不過都與你無關,你只管去忙你的。」
他要是喊疼喊委屈,我反而沒那麼愧疚。
反倒是這樣一副懂事、大度不和我計較的作態竟讓我有些不習慣。
「那什麼,我給你買只上好的老山參補補吧。」
他單手遮掩住眼睛,一臉疲態。
「不用,我自己買得起。」
「你出去忙吧。」
我無措地絞著手,「那我給你買山珍海味嘗嘗?」
他冷笑出聲,「江桃桃,我知道你現在有錢,我家沒出事前也不差錢。這些小爺都吃過了。」
我連連擺手,語氣有些慌亂。
「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貶低你的意思。」
「我就是想問問我能怎麼彌補這一拳對你造成的傷害。」
許久,他才拿開手臂,勾起嘴角,「你真那麼想彌補我?」
看著燭光下他好看的眉眼,我下意識點了點頭。
「如果你這麼想彌補剛剛把我打吐血的話。」
「那你就任我差使,直至我傷好。」
阿娘,你可從沒告訴過我,長得好看的男子竟會蠱惑人心。
24
自從答應了謝今宴這要求,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中。
他是真的把我當小廝使喚,毫不留情。
去哪裡都叫上我,上個茅廁都能讓我等在外面遞紙。
我日理萬機,哪有這閒工夫陪他四處玩。
他只無所謂地擺擺手,「無礙,我早知道你會反悔。」
我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擺上笑臉,「少爺,接下來去哪?」
原以為他會帶我去什麼演武場之類的地方,還想著藉機開開眼。
走著走著,我們竟走進了華京最大的首飾行。
我還遇到了個認識的人,秦氏家族的大公子秦易。
秦氏的產業遍布各行各業,是南邊赫赫有名的巨富家族。
曾經一同走絲綢海運認識的。
他手執摺扇,看見時我眼中一亮,「江小姐,我來華京尋友人,正想去你府上登門拜訪。」
我頷首微笑,「有朋自遠方來,我自是要做東請客。」
謝今宴負手,正低頭看著台上的首飾,一眼都沒朝我們這邊看過來,好似完全不在意。
走前掌柜從內廳抱著一個精美的首飾盒出來,遞給他。
他從袖中掏出幾張銀票後朝我走來。
「走吧,不是要做東宴請這位友人嗎?」
我被他大手一牽,拉著走出了首飾行,邊走邊回頭道:「秦兄,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