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面藏著他期盼了很多年的兒子。
我就這樣跟著外公外婆長大,也很清楚地知道,讀書是我唯一的出路。
因此不敢有半分鬆懈。
在最躁動的幾年青春期里,我都不敢將精力傾注一絲一毫在學習以外的事情上,以至於見到陸哲之後,被壓抑許久的、遲來的悸動如山呼海嘯,幾乎快要吞沒我。
心情沉鬱期間,外公外婆依舊如從前一般,按時每周打兩個電話過來。
我拚命收拾情緒,在他們面前裝出無事發生的樣子,可還是被察覺到了異常:「遙遙,怎麼了,是不是哭了?」
我吸了吸鼻子,小聲說:「沒事的外婆,就是實驗有點難,我做不出來。」
「不急啊,不急啊,難就慢慢做,我們遙遙最棒了……」
她軟著嗓音,像小時候那樣哄我,而我死死咬著嘴唇,幾乎快要哭出聲來。
「……我知道了,外婆,實驗室的師兄叫我呢,先掛了。」
掛斷電話,我剛轉過身,就對上江慕近在咫尺的眼睛。
他的瞳色很淺,被實驗樓走廊亮白的燈光一照,像是皎潔的、高不可攀的月亮。
我回過神,低聲道歉:「對不起,江師兄,我不該實驗時間出來接電話。」
他卻沒理會我的道歉,只是凝視我的眼睛:「要出去走走嗎?」
「……」
很荒唐,我沒料到像江慕這樣專心學術的人,也會在實驗時間,陪著失戀的學妹走在學校的白樺樹里。
冬天已經來了,樹幹筆直高大,透著生機漸枯的深灰色,仰頭就能從錯落的樹枝間,看到被切割成不規則形狀的藍灰色天空。
江慕問我:「實驗很難嗎?你才研一,如果真的做不出來,我可以幫你調整難度。」
「……不是實驗的問題。」
他沉默了一下:「那是因為……陸哲?」
「也不是。江師兄,只是有時候我覺得很無力,像我這樣的出身,哪怕從來不敢有一分一秒的鬆懈,但還是沒辦法和你們站在同一個高度。」
「就好像……好像我努力追趕的終點,連你們的起點都達不到。」
不是從前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只是那時候我一直在說服自己,只要我努力,總有一天能平等地和那些天之驕子對話。
但其實,只是我的妄想。
「你想去的終點是什麼樣的呢?」江慕停住腳步,轉過身問我,「林遙,你現在就站在這裡,和你以為高不可攀的人站在同一所學校里,還不足夠說明嗎?」
「可是……」
「沒有可是,陸哲只是陸哲,他的想法只代表了他,我從來都覺得,我們站在同一個世界。」
我怔了怔,忽然反應過來:「江師兄,那天我們在食堂說話……你聽見了啊?」
江慕抿了抿唇:「……嗯。」
我的臉一下紅得發燙。
因為那天在食堂里,我跟陸哲談起江慕,說的是,說不定未來有機會合作實驗,一起參加競賽,論文發刊……
「江師兄,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試圖解釋,結果一轉頭,對上江慕含笑的眼睛,瞬間啞了聲。
好像遠在天邊的月亮,一下子降落在我眼前。
他彎著唇角,眼底笑意明亮,說:「我求之不得。」
「如果你要和我一起實驗,組隊參加競賽,是我求之不得、樂意至極的事情。」
9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著。
江慕是個很有分寸的人,面對我的無措和沉默,他善解人意地點到即止,沒有再說什麼。
我卻能察覺到,他大概、至少此時此刻,是喜歡我的。
可那又能怎麼樣呢?
我早就從實驗室同學的口中,了解了他的家庭,得知他和我之間的距離,甚至比陸哲和我更為遙遠。
於是我什麼都沒提,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他也就恪守分寸,和我維持著單純的學長學妹關係。
我聽了很多遍告五人的《唯一》,聽著溫柔冷清的聲音在我耳邊唱:「真的希望你能釐清,閉上眼睛,用心看清。」
我看不清。
因為這世界上,往往並非喜歡就能解決一切。
這一年快要結束的時候,老家的小縣城忽然暴發了疫情。
我第一時間給外公外婆打電話,他們安慰我:
「放心吧遙遙,我們上周剛買的米麵油,家裡還有你外婆搞的泡菜和臘肉,夠吃一個月的。」
我稍稍安下心來,還是叮囑:「如果有問題,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掛斷電話,我抬起頭,正好看到路對面,陸哲正挽著季瑤的胳膊站在那裡,定定看著我。
季瑤把留長的頭髮燙了卷,穿著一件奶咖色的細羊絨大衣,原本正仰頭和陸哲說說笑笑,意識到他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時,便循著向我看過來,笑容頃刻僵在臉上。
曾經我覺得,陸哲那樣欺騙我、利用我,把我的心意和自尊踐踏得一文不值,我應該是恨他的。
可此刻見面,才發覺心底已經沒有波瀾。
我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一個永遠不會再有交集的陌生人。
因為在我的生命里,總有比喜歡更為要緊的事。
我神情平淡地收回目光,把手機揣進口袋裡,匆匆離開。
那天晚上,N 市開始下雪。
此後三天,我又在學校里碰上過兩次陸哲和季瑤。
起先沒有察覺,直到江慕在微信上分享了一首陳奕迅的《聖誕結》,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原來,明天就是聖誕節了。
下午實驗結束,我正要收拾東西去食堂,忽然接到了鄰居阿姨的電話。
「林遙啊,你想想辦法,你外公外婆沒囤多少東西,這幾天全吃完啦。早上我給他們送了包掛麵,但老吃這個也不行吶。現在網上都搶不到東西,阿姨也想幫他們,但家裡還有孩子,確實是能力有限……」
我腦袋嗡地一下,等反應過來,連忙道了謝,掛斷電話,給外公外婆打過去。
起先他們不肯承認,直到我把語氣放得嚴厲無比,還威脅他們不說實話今晚就坐火車趕回去,外婆才終於說:
「唉,上個禮拜下雪,你外公出去的時候摔了一跤,一直不太好,原本我想著等他腿腳好一點再去買東西,誰曉得小區就封了……遙遙啊,你實驗難,緊著你自己的學校,不用操心我們。火車都停了,回不來的,你乖乖待在學校,我們沒事的,啊。」
我應了聲,掛掉電話,又給我爸打過去。
這個號碼,我已經三年沒有撥通。
很久他才接起來,聽到我的聲音就想掛斷,我連忙說:「你給我外公外婆送點吃的和藥過去。」
他冷哼一聲:「林遙,是你外婆當初親口說的,我和你們林家沒有關係,現在又來喊我送東西——你知道現在這邊什麼物價嗎?」
「你送過去,我給你錢就是了。」
「出息了?不是還在讀書嗎,哪來的錢?」
我死死掐著手心:「獎學金。」
他沒再說話,電話被掛斷了。
過了十分鐘,他發來一條簡訊:「小區封了,出不去。我還有老婆兒子要照顧,你外公外婆那麼大年紀了,生死由天吧。」
我哆嗦著嘴唇,拿出手機,上微博超話求助。
打字的手都在發抖,好不容易把求助信息發出去,刷出來的第一條評論就是:
「精緻的利己主義,自己吸老人的血跑到大城市去,遇到困難又來占用公共資源。」
這幾句話,把我腦中勉強繃著的最後一根弦徹底挑斷。
我趴在桌上,忍不住失聲痛哭。
像我這樣的人,命運就像時光洪流中的一葉小舟,再小心地行駛,還是會被突如其來的一陣風輕易掀翻。
「怎麼了?」
江慕的聲音忽然在上方響起,我抬起頭,隔著一層朦朧的淚水看向他:「江師兄。」
他看到我在哭,怔了怔,神情嚴肅起來,俯下身看著我:「出什麼事了?」
我抽抽噎噎地把情況告訴他,他耐心聽完,然後說:「別擔心,我來處理。」
當著我的面,江慕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媽,你在 G 縣那邊有沒有認識的同事或者學生?」
「嗯,有點事情需要幫忙。」
「好,我把地址和電話發過去。」
電話掛斷,他問我要了家裡的地址和電話。
大約一個小時後,我就接到了外婆的電話,說有人托志願者送來了滿滿當當的物資,有米麵油、蔬菜水果肉類,還有外婆每天要吃的降壓藥,和外公需要的跌打損傷膏。
外婆在那邊反覆追問:「遙遙,這些東西貴不貴,要多少錢啊?外婆把錢轉給你吧?」
我強忍著眼淚:「沒事的外婆,是學校針對家裡有困難的同學進行一對一幫扶,不要錢的。」
掛斷電話,我抬頭看著江慕:「江師兄,太謝謝你了……這些東西花了多少錢,我給你。」
其實我很清楚,在這種關鍵的時候,花再多錢,可能都買不來這些東西。
但把錢還給江慕,至少能讓我心裡滿溢的歉疚和不好意思稍微緩解一點。
他沒有應聲,只是定定地看著我。
片刻後,江慕嘆了口氣,伸手,用指腹擦掉了我眼尾的淚水。
「不需要錢,你只要……別哭了。」
10
「本來我要走的,結果看到實驗室的燈亮著,想著過來看一眼,就看到你在哭。」
「我媽之前帶過的一個研究生回老家工作,正好在你家附近的一所學校當老師,我媽就聯繫她送了些東西過去。」
我捏著衣擺,低聲說:「真的很謝謝江教授……」
單純的口頭感謝太過輕飄飄。
他陪著我在實驗室坐到天完全黑下來,又幫了我外公外婆這麼大的忙,我在心裡努力思考,應該怎麼答謝江慕。
還沒想到,我們就已經並肩走出了實驗樓。
時值夜晚,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他穿著深灰色的大衣,肩膀上很快落了一層薄薄的白。
我想拂掉,又覺冒失,猶猶豫豫不敢行動時,江慕忽然停下腳步。
我們在路燈下站定,隔著暖黃的光和紛紛揚揚的大雪,江慕轉過身來,微微垂眼看向我,然後從背包里掏出一隻盒子,遞過來。
「聖誕快樂。」他說,「我看你總是聽歌,就冒昧給你換了副好一些的耳機。」
我一下子有些慌亂,不敢接那個盒子:「太貴了,江師兄……我也還沒給你準備禮物。」
他眼裡的情緒微微一暗。
「林遙,我覺得你應該明白,我喜歡你,所以能幫上你的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給你準備禮物,也是我心甘情願,如果因此讓你產生了心理負擔,是我的責任。」
「我之前沒追過女生,或許有些地方做得不夠好,但我會改進的。」
他太有分寸,可話里的內容又亂我心神。
我半天才低聲道:「可是……這對你不公平。」
「為什麼?」
我心裡亂糟糟的一團,無數情緒在橫衝直撞:「師兄,你為什麼會喜歡我啊?」
他沉默片刻,才告訴我:
「其實你剛入學那天,是我幫你做的新生資訊登記。當然,你肯定不記得了,但我就是從那天開始注意到你。在你追著陸哲跑的那幾年,我也一直在看著你,看著你不懈怠地一點點變得更好。」
「然後,開學,你走進實驗室那天,我意識到,這是因為我喜歡上你了。」
我咬著嘴唇,啞聲道:「可是……可是……」
像我這樣的人,我的終點,可能都到不了你的起點。
「上次我們在白樺林談話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但從你的反應看,又覺得不是時候。林遙,我明白你的想法,你覺得你的起點太低,沒辦法和我站在同樣高的地方。雖然我並不這麼想,但如果你難免有顧慮的話……」
他緩緩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直至與我並肩,站在我身側。
「我會退回去,退到和你並肩的位置,然後我們一起走。」
我在越發密集的大雪裡,清晰地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宛如高山冰川融化後的奔流洶湧,又仿佛雷聲轟鳴。
「我沒能有幸成為你第一個心動的人,但總有信心是最後一個。」
「林遙,和我談戀愛吧。」
他的手伸過來,試探性地牽住我的手。
我反手握住,沒有再放開他。
11
在我和江慕戀愛後的第三天,我見到了他父母。
江教授夫妻,都是我們學校的教授。之前一直在外地交流學術,也是最近才回來。
我和江慕並肩走出實驗樓,迎面就撞上了他們。
這時候再想掩藏已經不可能了,短短一瞬,無數情緒從我心頭閃過。
然而在我開口之前,江慕已經握著我的手開始介紹:「爸,媽,這是我女朋友林遙。」
我沒想到,江教授似乎認識我。
她微笑著問我:
「你之前說過對最近幾年流行的公共雲技術有一些新的想法,有沒有嘗試著再往深里研究?」
我「啊」了一聲,忽然反應過來。
她是我大三那年選修的雲端技術和大數據課程的老師。
見我有些愣在原地,一旁的江慕父親,田教授連忙解圍道:
「好了,第一次和兒媳婦見面,你又提你的學術。」
「哎呀,我知道了。」
江教授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沖我眨眼,
「如果你對這方面還有想法,之後讀博可以考慮來我這邊。」
我點頭應好,又說了兩句話。
江教授他們似乎要趕著回辦公室,臨走前,我從江慕那裡抽出手來,衝著江教授鞠了一躬:
「前幾天麻煩您找人給我外公外婆送東西了。」
結果她馬上伸手過來扶我:「你這孩子,幹嗎這麼客氣啊!」
……
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老家那邊也終於解封了。
江慕提出要陪我回家看看外公外婆。
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把我家的情況詳細地告訴了他:
「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媽就過世了,我爸之後也沒再管過我。以後畢業了,我肯定是要把外公外婆接到 N 市來住的……」
江慕很平靜地聽著,眼睛裡沒有嘲弄,更沒有憐憫。
只是在聽完後,低頭過來親親我的臉頰,然後說:
「好,到時候可以讓外公外婆和我們住同一個小區,方便照顧。」
他竟然就直接叫了外公外婆。
而且還很自然,一點都不突兀。
我的心裡總有種奇妙的感覺,好像我和江慕戀愛的時間不長,卻已經認識了很久。
寒假回家那天,我和江慕並肩走在學校里,恰好迎面撞上了陸哲。
不等我有什麼反應,江慕已經握緊了我的手。
原本我只想擦肩而過,可陸哲竟然叫住了我:「林遙。」
我停住步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以為他又要說出什麼高攀之類的話。
可他沉默片刻,卻告訴我:「我和季瑤分手了。」
不知怎麼的,我忽然有點想笑。
「哦。」我說,「那祝你早日找到下一任。」
他卻反倒笑起來:「那麼緊張幹什麼?不會覺得我是來跟你求復合的吧?」
「……」
「陸哲,你在驕傲什麼呢?」
牽著我手的江慕忽然冷然開口,
「無非是運氣好了點,投了個好胎,這就是你最大的倚仗了嗎?再往上看,這世上多的是比你更幸運的人,我很好奇,你面對他們的時候,又會是什麼樣的嘴臉?」
陸哲目光一凝:「更幸運的人……江師兄是在說自己嗎?」
「比起你,我大概的確是要更幸運一點。」
江慕唇角輕輕勾起,「至少現在,和林遙在一起的人,是我。」
……
後來陸哲笑了一下,又自顧自地走了。
我和江慕一起,坐上了前往高鐵站的計程車。
在車裡,我一直望著窗外,有些出神地想著心事。
江慕忽然問我:「你在想什麼?」
我回過神,眨眨眼睛,起了玩心:「你猜。」
他側頭看著我:「猜不到。不過只要不想陸哲,想什麼都行。」
我勾住他的手指,忍不住問:「你在吃醋嗎?」
「嗯。」
江慕竟然很爽快地承認了,「所以林遙同學,你方便的話,最好過來哄哄我。」
我撲哧一聲,直接笑了出來,湊到他耳邊:「我只是在想……」
「我終於遇到了真正的愛。」
有幸遇見江慕,他教會我,愛能戰勝一切距離。
游離盡頭:陸哲番外(偏軌)
第一次見面,我就識破了林遙的心思。
她一直盯著我的手看,禮尚往來,我便也看著她的手。
比不得我認識的很多姑娘,手又細又白,還做著精緻的美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