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掃去,沒看見有其他人。
「帳子裡的食盒是誰送來的?」我問守在帳邊的軍士。
「回稟公主,是巡防大人。」
慕行之。
我蹙起眉,回到帳中又攪了攪湯盅里的食材。
有紅棗的甜味,卻沒有紅棗。
慕行之怎麼知道我雖不愛吃紅棗,卻獨愛紅棗的甘甜?
是巧合麼?
我垂眸盯著湯盅,若有所思。
慕行之盡職盡責,在營中行走,勘察得十分用心。
我藏身一處窄口,在他路過時將他扯了過來。
慕行之背靠營帳,笑得從容爾雅,「公主這般心急,可是想臣了?」
「慕行之,」我冷冷望向他,質問道,「我的喜好,你如何知道的?」
「公主口中喜好指的是什麼?」慕行之一副費解的表情。
我沉下聲:「你還在和我裝傻!」
「不是臣與公主裝傻,」慕行之進前一步,在我耳邊輕聲道,「是公主從未想過了解臣,臣知曉公主的事,可公主對臣又明白幾分?倘若公主能多在意臣一些,那一切的謎題或許都有答案。」
說完這話,慕行之伸出手,輕輕拂開我耳邊碎發後擦身離去。
-
慕行之說得對,我並不了解他。
我甚至不知道,他為何會對我有這般執著。
回京之前,我分明從未見過他,又哪裡值得他耗費十年,只為與我相配。
我命人去查慕行之。
不久後,一封寫滿慕行之平生的信箋擺遞交到我手上。
足足十七八頁的紙,前面十五頁都是寫十年前的慕行之如何如何紈絝,如何如何荒唐。
身為慕氏一族的長子嫡孫,慕行之不但天賦平庸,且本性毒辣。
一樁樁一件件,哪一樣拎出來都與如今的慕行之搭不上邊。
轉折點在十年前。
慕多壽病重被接回相府後不久,沉疴難愈,眼見活不成了。
但不知出了什麼變故,有一日慕行之與慕多壽竟一起掉入荷花池中。
那是早春時節,池水寒徹。
被人拉上來的時候,體弱的慕多壽已沒了氣息,活下來的慕行之也昏迷不醒。
慕丞相不得已,去拜求那神乎其神的天下第一奇人。
那人救醒了慕行之。
醒來後的慕行之,性情大變,仿佛換了個人。
換了個人……
我盯著這四個字,千萬思緒亂成一團。
在這團亂麻中有那麼一根線,從若隱若現逐漸到清晰明朗。
會有這種可能嗎?
慕行之。
慕多壽。
……
-
我有了疑惑,也有了一個荒誕大膽的猜測。
為了驗證,我一改往日對慕行之的態度,尋找各種由頭與他在一處。
慕行之寫字的時候,總一手持筆,一手握拳抵著側頰。
慕行之下棋的時候,思索間,手指會不自覺地摩挲棋子。
慕行之喝茶的時候,習慣往茶杯里放一小塊陳皮。
一件兩件或許是巧合,但所有巧合匯總一處,即便再難以置信,也是足以佐證一切的事實。
寒風凜冽,我撬開窗欞,翻身入內。
臥房裡燃了金絲炭,暖香沉沉。
我摸到床邊,悄悄掀開了床幃一角。
黑暗中,我毫無防備地對上了一雙雪亮的眸子。
「夜半十分,公主是來找臣談心的?」慕行之嗓音微啞。
我沒想到他竟醒著,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乾脆把心一橫,說:「多壽睡覺從不打鼾!」
「所以呢?」慕行之低笑,「公主想知道臣睡覺是否打鼾?那公主怕是要等上很久了,臣今夜,無眠。」
我繞不來這些彎彎道道,直接了當地問:「你是不是多壽?」
慕行之輕聲說:「臣是慕行之。」
他說他是慕行之,但也沒有否認他不是多壽。
我皺起眉,下唇被咬了又咬,猜測著問:「你是不是不能說出來?不能告訴我你是多壽?」
那位玄之又玄的神人我也見過,他總說些天機不可泄露的話,保不齊這件事有不能宣之於口的禁忌。
「公主想知道,」慕行之坐起身,「那臣便告訴公主。」
慕行之裹了披風,與我走出門去。
北境的夜風兇狠刮過,他輕咳了幾聲,說:「臣的身體還算康健,只是這寒疾有些擾人,公主不要嫌棄臣才好。」
我不甚熟練地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問他:「你這寒疾,是因為十年前掉進荷花池的緣故?」
「是,」慕行之邊咳邊說,「臣在鬼門關前走過一次,命是撿回來了,可寒疾卻根深蒂固。」
「不能治癒麼?」我蹙眉問。
慕行之側目看我,唇畔含笑:「公主若是心疼臣,臣這病便能不藥自愈。」
我心知又被調戲了,臉頰微紅地瞪他:「多壽以前從不油嘴滑舌。」
「他或許是想的,」慕行之垂眸,淺淺地勾起嘴角來,「只是少不經事,不敢,也不能與公主調笑。」
我皺眉不解:「我待多壽如待自己一般,他有什麼是不敢說不能說的?」
「公主也說了,他是慕多壽,」慕行之語氣輕柔,「區區相府的庶子,有什麼資格同公主交心?非是臣這般的出身才智,否則,籍籍無名,憑什麼與公主相配?」
我聽他這麼說,下意識便要爭辯。
「公主,」慕行之臉上褪去了笑意,黑眸泛著幽暗的光,「你是陛下與元皇后的嫡女,北境秦王的後裔。臣要做你的夫婿,便是要與你朝生暮死,你不必為臣與世人爭辯什麼,臣也無須站在公主身後。」
他彎了彎嘴角,輕聲漫語:「臣已足夠毓秀於林,是你最好的選擇。」
我望著慕行之,說不出話來,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是酥燙的。
鼻尖忽地一涼,我抬頭看去。
「下雪了。」慕行之隱去了眼底的滄桑,笑著看我,「你問臣,臣是誰,如今臣便告訴公主。」
北境大雪眨眼將至。
慕行之與我站在雪中,不停咳嗽。
我幾次要他回屋,他卻不為所動。
他像是在等,我不知道他在等什麼,只能陪著他一起等。
直到在他一聲聲的咳嗽里藏不住的笑。
我看向他。
他滿頭青絲被雪覆蓋,一眼看過去,猶如霜華。
慕行之的一雙眼眸似被風雪洗過,澈亮得堪比十年前梨花月夜下的纖弱少年。
慕行之望著我,輕柔低語:「公主,我們定要活得長長久久,如現在這般,頭髮花白,長命百歲……」
夜風驟雪混著他呢喃淺笑。
我眼眶倏地滾燙一片。
答案,我似乎……已經知道了。
梨棠落英,風雪漫天。
我的多壽,我的竹馬。
他歷經生死,磨礪十年,成就了如今的自己,只為能與我攜手並肩。
「慕行之。」
我拂去他肩上的碎雪,抬眸朝他笑了一聲:「你出身公卿,我出身皇族,你是三元及第,我是將門之後,你驚才絕艷,我武功高強……你如今,已足夠與我相配。」
慕行之彎下腰,額心與我輕觸。
彼此垂落的眼睫交交纏纏。
冰天雪地中,漸漸升騰起了唇齒之間的溫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