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嫁冥君完整後續

2025-06-06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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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後院的人魚得意洋洋告訴我,我同床共枕三年的夫君是個冒牌貨。

我真正的夫君,早在湖底和她成雙入對。

想要贖回他,就得親手剖開枕邊人的心臟,投進湖裡。

1

深夜,我躺在床上,聽著江景淮平緩規律的呼吸,驚出一身冷汗。

因為我的確發現了不對。

三年前,媒人上門,說隔壁的舉人江景淮是個讀書人,秉性純良,言語木訥。

我親自拎著一籃雞蛋,嫁給他為妻。

新婚夜,江景淮掀了我的蓋頭。

他生得品貌非凡,挺鼻薄唇,讓我想起江南水鄉薄薄的水霧。

瑩瑩燭火下,只淡看我一眼,便叫我面紅耳赤。

然而他靠近之時,我借著燈火,瞧清他秀麗雙眸之下殺伐凌厲的眼神,嚇得手一抖,差點叫出聲。

仿佛他不是來娶我,而是要殺我,跟媒人說的南轅北轍。

然而我生來就被教成安分守己的婦人,再害怕,也要踐行為妻之道。

「妾……服侍夫君就寢。」

當晚,我顫著雙手解了他的外衣。

我是十里八鄉出名的美人,身段軟,聲音更軟,不知被多少男人覬覦,我懂得如何討他歡心。

江景淮當晚攥著我的手腕提進紅帳。

大約我是因窮嫁給他,江景淮對我不大憐惜,第二日我連下地腿都是顫著的。

我從來沒見過比江景淮更冷心冷腸的男人。

說他不近女色吧,那些隱秘之事上他卻能要我的命;若說他沉溺其中,也不盡然。

我看不懂他。

明明生得副謫仙容貌,卻似惡鬼修羅,叫我又敬又怕。

好在,過了大婚,他三天兩頭外出,留我空房獨守。

漸漸地,村裡傳出閒話,「江家的媳婦不檢點,總跟外面的男人眉目傳情。」

我早已做好挨罰的準備。

江景淮歸來那天,門口的嬸子當面譏嘲,他不做反應。

當晚我就被他勾入帳中,哭得梨花帶雨。

我知道他為的什麼,可是他一言不發,分明就是醋了。

我哭累了,抱住他的手臂,紅著臉求饒:「妾不敢看他人……夫君饒命……」

江景淮置若罔聞,挑起我下巴不容拒絕地吻住,拉我沉入深淵。

那晚,我破天荒夢見自己去後院湖邊浣衣,漆黑無比的湖面突然泛起波瀾。

一膚若白瓷的貌美女子自綠瑩瑩的湖中浮出,對著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尖牙,

「你夫君是假的……」

我嚇得尖叫一聲,跌坐岸邊。

她身體漸漸拔高,露出藍盈盈鱗片遍布的魚尾,分明就是古書里記載的人魚模樣。

人魚眼神狡黠詭秘,開口發出低低的吟唱:「真正的江景淮在湖底……在等你回家……回家……」

她宛如水蛇,吐著信子:「他專吃人心……欲知破解之法,便來後院的湖底尋我。」

說完,她獰笑起來,一把將我推入幽深的湖水。

冰冷驟然浸入我的骨髓,我慌亂地掙紮起來,一個激靈,從夢中驚醒。

渾身大汗淋漓,仿佛浸過一盆冷水。

我沒有忘記夢境最後,一張慘白的面孔在湖底仰著頭,無助地望著我。

直覺告訴我,那人才是江景淮。

我躺在床上,急促地喘著氣……

突然從腰後搭上一隻手,炙熱滾燙。

「怎麼了?」江景淮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啞,和被吵醒的不悅。

他的手貼著後背,慢慢上滑,摸上我的後頸。

那日與屠戶閒談,曉得此處是人的死穴,不堪一擊。

不知為何,此刻我怕得很,他的親吻,像極了親吻府穴中的獵物。

我沒有說話,閉上眼,將我和江景淮所有的過往回憶了一遍。

他是讀書人,無數個深夜,我卻摸到他後背密集傷口,窄腰往下的位置,有一道又長又隱秘的疤痕。

他周身都不計較我的觸碰,唯獨那個地方,他不許。

我信奉神明,某日江景淮歸家,站在神像前看了許久,不咸不淡地說:「這東西,扔了吧。」

午後我搬著神像往外走時,神像背後列出一道細痕,方一落地,便四分五裂,化作齏粉。

之後,江景淮病了數日,整日臥病在床,閉門不出,全靠我一勺勺湯藥養好。

隔壁嬸子喜歡聊鬼神之說,提及那尊碎裂的神像,嬸子神情諱莫如深:

「妹子,你家中有邪神作祟,還是神明壓不住的大邪祟,請神婆來看看吧。」

當晚,我將心中所想告知江景淮,為求得他同意,主動了些,吃了好些苦頭。

江景淮目光溫和地望著我,問了神婆的住處。

次日,神婆突發惡疾離世,事情就此擱置。

隔日,我就聽聞一樁典故。

一百年前,附近的鎮子發生一樁大案,一俊美男子入贅地主家,不堪岳丈羞辱,一夕之間,殺妻滅門,自焚於家門前。

據說怨氣化魂者,戾氣深重,無法超度。

原來許久以來,我早已覺察異樣,只待一件事或一個人來捅破這層窗戶紙。

我身邊的邪祟,十有八九是江景淮。

於是暫且擱置了雜亂的念頭,準備次日去後院轉一轉。

2

江景淮一貫醒得很早。

這一日我穿好衣裳,準備溜去後院,卻迎面碰見進屋的江景淮。

嚇了一跳,腿軟撞到了小凳。

「我……我去後院剜些菜來。」

江景淮掃了我一眼,扶正小凳,放我坐在小凳上,「我去。」

我定定神,嘗試性地和他商量:「那……我去隔壁嬸子家串門。」

江景淮靜靜盯著我,就在我以為他要拒絕時,卻答應了。

我倉皇而逃,生怕晚一步被他就地斬殺。

隔壁嬸子見我來了,分外熱情,拉我坐下聊天。

我臉色慘白,許久未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附和兩句,誰知嬸子突然說起江景淮的舊事。

「他走了兩年,離開的時候,是白面書生,回來時,便成了如今這幅樣子。有時候連我都怕的很……」

我的心漸漸沉入谷底,看來那夢境並非虛妄,我所嫁非人,江景淮把我原本的夫君給害了。

只怕是真正的江景淮從未離開過鎮子,而是臨行前被人推入湖中,後院的湖,我非去不可。

是夜,電閃雷鳴,我猛然驚醒,發現身旁已不見江景淮其人。

窗外樹影婆娑,狂風呼嘯,我穿上衣服,悄悄出了門。

此時天上開始下豆大的雨點兒,我踩著淤泥來到後院。

突然,腳下踢到了什麼,一低頭,看見讓我肝膽俱裂的一幕。、

隔壁嬸子睜眼朝天,臉色慘白倒在血泊之中,已然斷了氣。

細看,她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白骨,盯著我背後,喉嚨中隱隱擠出「江……江……」。

我咬住手背,阻止即將出口的尖叫。

江景淮就在附近。

我被發現了!

轟隆,一聲巨雷。

大雨瓢潑。

我抖若篩糠,進一步,是夢中真假未知的人魚;退一步,是臥房。

似乎別無選擇。

「為什麼不走了?」耳邊突然響起一道溫涼冰冷的男聲,熟悉又冷漠。

我僵住身子,轉過頭,對上彎腰伏在我臉側,狀如修羅的江景淮。

一道閃電驟然劃亮夜空,他的臉很白,唇色很淡,笑容溫和,激起我一身雞皮疙瘩。

我想跑,卻兩腳發軟。

江景淮的虎口緩緩移上我的脖子,語氣陰冷:「你是誰?」

我嘴唇和牙齒直哆嗦,「你……你的妻……」

江景淮緩緩勾唇笑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笑,卻仿佛看見了十八層地獄和命的盡頭。

「可你和江稚魚做了一樣的事……」

轟隆,閃電伴隨著雷鳴,驟然劃破漫漫長夜。

我卸了力氣,大腦一片空白。

我沒記錯,百年前那樁滅門案的的妻子,就叫江稚魚。

3

我慢慢地攥住江景淮的袍子,心如擂鼓,「江稚魚是誰……我不知道。」

但江景淮十有八九就是殺妻滅門的兇手。

面對他,逃跑絕無勝算。

我強迫自己忽略腳下的森森白骨,雙手僵硬地穿過江景淮的肩膀,在脖子後方交疊,

「能不能抱阿茵回去,阿茵害怕……」

江景淮彎著腰沒動。

為了取得他的信任,我幾乎趴在江景淮的身上。

頸側貼上他冰冷的唇,如果江景淮願意,可以隨時咬破我的血管,要我的命。

「今日,你見過她。」江景淮語氣平緩,卻不掩殺機,「求神也是她提的,你在懷疑什麼?」

江景淮口中的她,無疑就是已成白骨的隔壁嬸子。

我忍住戰慄,牙齒打顫,「阿茵對夫君之心,可詔日月。」

江景淮緩緩地,緩緩地,笑了。

低沉的嗓音在我耳畔如催命的喪鐘。

他沒有信。

反倒覺得我愚蠢。

我不顧大雨沖刷,狼狽地祈求,「夫君……別殺我,我……我懷了你的骨肉……」

還沒說完,就被他倏然掐住纖弱的脖頸,拉遠,被迫與他對視。

「幾個月了?」江景淮不笑了,甚至臉色有些陰沉。

「三個……」我呼吸急促,慌亂地攥著江景淮的手腕,「三個月前那一次……」

江景淮用拇指,緩緩擦過我的唇瓣,神色晦暗:「為何不早說?」

我已經無法辨別他的話有幾分柔情,帶著哭腔,「我想給你個驚喜。」

以我的認知,我想不出其他能阻止江景淮殺我的方式……

「夫君……求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

江景淮盯著我,手掌慢慢地覆蓋在我的小腹上,似乎在丈量大小。

我緊張到極點,生怕被他瞧出端倪,扶著他肩膀一動不敢動。

他終是撒開我的脖子,抄起後背將我攔腰抱起,轉身走入夜色。

我撿了一條命回來,躲在江景淮懷中瑟瑟發抖。

此刻,我不敢有任何違逆或者惹他不快的心思,腦海中走馬燈一樣回憶看過的話本:

妖邪喜歡女子腹中的骨肉,食之可益壽延年。

江景淮專注於叫我有孕,莫非真如話本所說,等養肥了再殺?

昏暗的燭火一寸寸將我們照亮,在暖黃燈光的映襯下,江景淮的臉上終於多了一份人氣,眉目如畫,芝蘭玉樹。

然而這並不能安撫我慌亂的內心。

他就是一尊披著人皮的惡鬼!

江景淮將我放在梳妝檯前,拿起棉布為我擦頭。

鏡中我小臉兒慘白,裡衣濕噠噠貼在身上,勾出瘦弱窈窕的曲線。

他的大手覆在我肩頭,隨時都能掐碎我的頸骨。

擦乾髮絲,江景淮閉口不提在後院發生的事,「這幾日,你老實在家待著。」

他再也不裝了,當著我的面施展鬼術烘乾衣料。

我忙不迭點頭,腦子在瘋狂轉動,倘若被江景淮知道我騙他,難逃一死。

我這邊戰戰兢兢,江景淮反倒並不著急拆穿我,待衣服恢復乾爽後,抱上床榻。

這一次,我表現得乖巧至極,縮在江景淮懷抱里。

做夢都沒想到,我有一日,會跟一邪祟同床共枕。

熱騰騰的身子貼上來,將我攏在懷中。

「睡吧,明日我請大夫來。」

我蜷縮在他懷中,毫無睡意,身後也沒有傳來江景淮熟悉的呼吸聲。

我知道他是一直沒睡,不敢回頭,也不敢閉眼,盯著灰白的牆,回憶起曾祖母給我講過的傳說。

冤死者化鬼。

其中有天大冤屈者,會化作紅厲鬼,可操縱天地自然,禍亂蒼生。

江景淮便是這種。

「夫君可為孩子起名字了?」

窗外的風聲緊俏,室內,卻靜得出奇。

「朝暮。」江景淮過了很久,慢慢撥開我額角的濕發,靠上來,「吾與卿,朝朝暮暮。」

那一刻,我在想,邪祟真的有心嗎?

我累極了,眼皮沉沉閉上,人魚再次入夢。

她沒有上次的悠閒,而是面色猙獰:「為何不來找我!快點!」

一聲悽厲的咆哮,我突然驚醒,窗外的月色掩在烏雲之下,昏暗不見五指。

我緩緩摸著身邊的冷塌,江景淮又不見了。

明日江景淮會請大夫過來,我的死期到了,不如,再搏一把。

4

黑夜,我跌跌撞撞在泥濘中奔逃,跨過地上的白骨,跪倒在漆黑的湖邊。

湖水宛若怪物張開的血盆大口,黑洞洞的。

心臟快要跳出來了。

我不敢大喊,顫抖著將手深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借著霧蒙蒙的月光,我看見湖面上泛起了漣漪,少頃如滾開的沸水,越翻越涌。

我被定住了身子,眼睜睜看著一張森白的臉漸漸從湖面深處向我靠近。

很快我意識到,那是一具屍體。

那才是真正的江景淮!

我壓住即將出口的尖叫,只見他眼珠一轉,露出一抹笑。

他不如江景淮俊逸,眉目間能隱約窺得當年的書生氣。

「夫人……」他吐出一個水泡,含混地喚著我。

我抖若篩糠,手怎麼都拔不出來,指尖觸及到濕滑黏膩的皮膚,毫無彈性,像腐爛的豆腐渣。

他最終浮出水面,背後,露出了人魚的臉。

我跌坐在地,緩緩後挪,人魚修長的手攬住「江景淮」的腰,一笑,露出一口尖細的牙:

「你終於來了。」

「江景淮」直勾勾地看著我,伸出手。

被我匆忙躲開。

「夫人……」

人魚的瞳孔再次變成兩條豎線,「快點過來。」

我搖搖頭,只覺得他們都不是好人。

「江景淮」語氣輕緩,唯恐嚇到我:「他將我推入湖中,扒下我的皮囊取而代之,只有你能救我。」

人魚從旁推波助瀾:「你仔細想想,江景淮的背後,是不是有個疤?」

她怎麼知道?

「那便是他縫人皮的地方。」人魚親昵地纏在「江景淮」身上,蹭了蹭,「把我的匕首拿去。」

我手中憑空浮現一柄刻著野菊紋路的匕首,冰冷無比。

「插入他的胸口,剜出心臟,你的夫君便能活了……」

他們說完,看向四周,「今夜鬼門開,我們的屏障不知能攔他多久,你快些回去。」

我閉了閉眼,語氣顫抖:「我……插不准……」

連雞都沒殺過,我做不到一擊即中。

人魚目光中盛滿了貪婪,「那就取心頭血,插進去,攪一攪。」

男人臉色大變:「他們來了!快回去。」

說完帶著人魚一起沉入幽深的湖底。

四周恢復平靜,如果不是手中的匕首,我甚至不能相信剛才發生的竟是真的。

5

月亮霧蒙蒙的,烏雲環月,透不出一絲光線。

我懷抱著匕首往回走。

少頃,外面的小院傳來敲門聲,在寂靜無人的深夜傳出很遠。

我依稀記起此時此刻,正是鬼節,百鬼夜行。

江景淮到底去了哪裡?

我不願意再回到小臥,中途躲進小廚房,窩在草垛後面。

都說廚房火氣旺,能辟邪。

門外的撞門上突然停了。

隨之而來,是吱呀的推門聲。

門開了……

我捂著嘴,暗自祈禱它們不要發現我。

「阿茵……」粗嘎的嗓音如惡鬼,在院子裡迴蕩,間歇伴隨著拖沓的腳步聲。

我大氣不敢喘,握緊袖子中的匕首。

沒多久,廚房的小門被人推開。

女鬼粗嘎地笑聲傳來,她邁進來,僵硬地轉過頭,唇角露出詭異的笑:「我找到你了。」

我軟倒在地,臉色煞白。

是隔壁的嬸子,為何……會變成厲鬼……

一介凡人,在面對鬼怪之時,只剩無力和懼怕。

我不懂自己為何倒霉至此,陷入如此可怕之境地。

嬸子發出一聲尖嘯,猙獰朝我撲來,我舉起手中的匕首,準備拚死一搏。

她尖銳的指甲近在咫尺,馬上就要插入我的眼睛。

突然,一隻玉白色修長的手自她胸口穿透,暗黑血跡在手的表面自動化為一縷血絲,被慢慢吸收。

屍身傾倒,江景淮著月白色華服,立於黑暗中,周身泛著瑩白的光。

白絛玉帶,冰肌玉骨。

如果忽略他指尖滲人的血跡,和腳下的屍首,與神明無異。

今夜的他與往日不太一樣,神色清冷,眼神淡漠。

可我顧不得其他,慌亂地撲過去抱住,「夫君,救命。」

髒兮兮的手和臉在江景淮潔白的衣裳上弄出了斑駁的污漬。

江景淮沒有推開我,只淡淡對著門外道:「時辰到了,盡情享用吧。」

話落,最後一絲月光消失在大地上。

我僵住了身子,突然意識到,我的夫君,可能……不是厲鬼,而是百鬼之上,掌控一方氣候的鬼君。

門外陰風呼嘯,怪笑桀桀。

鬼門關開了。

村中慘叫聲四起,嬰兒啼哭不止。

這是一場鬼怪狂歡的盛宴,以村民骨肉為席,在今夜徹底拉開序幕。

而始作俑者,掌管百鬼的鬼君,此刻正被我死死抱在懷中,勾起了冷漠的微笑。

6

我不敢回頭。

聽見院中不時有腳步聲或近或遠。

甚至有幾個擠進了柴房,嚼著牙齒,想將我吃拆入腹。

只不過活不了多久,它們就尖叫著化作青煙。

江景淮旁若無人地將我抱起,穿行於鬼影之中。

所經之處,小鬼悽厲尖叫,消散於無形。

偶有靈智開化者,顫抖著雙腿,匍匐在地,卻難逃魂飛魄散的命運。

我偷偷睜開一隻眼,看見江景淮右耳耳垂處一粒血紅的小痣,妖冶詭異。

周身隱有鈴鐺叮鈴作響,這才是變為鬼君的江景淮真正的模樣。

所到之處,生靈枯竭。

屋檐下有一棵野菊,我日日用水澆灌,如今他的袖擺即將掃過野菊的花瓣,我緊張地攥緊拳頭。

江景淮在上台階時突然停了,目光掃過那朵野菊,抬袖避開,善心大發地留了它一命。

室內還是先前的模樣。

被窩掀開,我的羅襪搭在一旁,湯婆早就涼透。

第一次面對變了身份的江景淮,我不敢說話,也不敢看他。

他將我放在床榻上,伸手捏起我的下巴,如睥睨螻蟻般,居高臨下俯視著我:

「你忘記我說的話了。」

好好待著,別亂跑。

「對不起……」

「下次要聽話。」江景淮的拇指慢慢搓過我的唇,「聽懂了嗎?」

我不敢違逆,點頭如搗蒜。

偶爾窗外傳來的慘叫聲叫我禁不住顫抖,我望著江景淮,想起往日待我不薄的父老鄉親,一滴淚流下來。

我沒有勝算的。

他招招手,便有數百條性命葬身鬼口,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如何能與鬼君抗衡。

江景淮彎腰,輕輕吻住我的下眼瞼,呢喃道: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做我的妻,早晚會適應。」

他一招手,軟帳聽話地垂落兩側,將我和他包裹在內。

江景淮提起我的手腕,吻住。

隨之而來是輕微的刺痛,他竟然咬破了我的手腕,薄唇染上一抹驚心動魄的朱紅。

「百鬼盛宴,你猜鬼君當飲何物?」江景淮舔去血跡,眸色深沉。

我嚇了一跳,怕不是要將我的血抽干?

他俯身在我耳側微笑道:

「今日是我的生辰,亦是我的忌日,鬼門關開,是為迎你入冥府,鮮血為祭,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

我的心慢慢沉入谷底,方圓百里,再無活人,難道從今往後,我便要生活在無人鬼蜮嗎?

倘若終有一日,我要死,為何不試試,與他同歸於盡?

「夫君,阿茵曾藏一壺春酒於樹下,今夜與你共飲。」

江景淮招招手,一壺沾滿泥的褐色酒罈憑空出現在手中。

他低頭,咬住我的耳朵,像對待獵物一樣,烙下自己的印跡。

這叫鬼咬耳。

被鬼怪定下的新娘,耳朵上便會留下鬼夫君的牙印兒,若是厲鬼所留,則數里之內,百鬼不侵。

我壯著膽子,拔開酒塞,濃烈的酒香撲面而來。

我以檀口做盞,主動獻上香吻,紅燭搖曳,一室暖春。

牆角的朱瑾無聲綻放開來。

江景淮眼底霧蒙蒙的,連眼神都盈滿了溫柔。

我一口熱氣呵在他耳畔,「夜深了,該歇息了……」

江景淮醉得徹徹底底,一頭栽進床褥之間,將我帶倒在自己身上,攥著手腕,「阿茵……」

我垂下眼睫,咧起一抹苦笑。

這是他第一次喚我閨名,可螻蟻在他們眼中,何時有過尊嚴呢?

他殺掉了鄉親父老,我要為他們報仇。

指尖鑽進江景淮的領子,露出他白皙的胸膛,皮肉之下,是我覬覦已久的心臟。

「阿茵……」

他又喚了一聲,閉著眼睛,纖長的睫毛淡去冷漠,給他添上一分人味兒。

只不過……

我高高舉起刀刃。

都是假象——

撲哧……匕首劃破光潔的皮囊,毫無阻力地扎入深處。

血順著傷口,汩汩流出。

我呆坐原地,隨之而來是劇烈的恐慌,因為皮囊之下,竟是空的。

江景淮的心不見了……

此刻,他已經睜開眼,盯著我,臉色白得幾近透明。

「你為人明明最是乖巧,為何仍有反骨?」江景淮的眼睛漸漸暗沉下來,凶戾瘋狂湧現。

剎那間,天地色變,狂風呼嘯,撞破窗扇。

我伏在床榻上,臉色慘白,哆哆嗦嗦地喊:

「無恥妖邪,肆虐人間,生靈塗炭,我殺你是為天地道義!」

江景淮半晌,輕輕嗤笑一聲,繼而像是聽見天大的笑話,狂笑不止。

「無恥妖邪?天地道義?哈哈哈……」江景淮笑聲越來越大。

在熊烈的寒風中,他驟然掐住我的脖頸,溫聲細語道,「你當自己又是個什麼東西?」

我拚命掙扎,反被他壓在身下,胸前的血抵在我的臉頰,綻放出一朵朵血色花。

這是第一次,我在江景淮臉上看見了劇烈的情緒波動。

他眼底驟然湧現強烈的恨,唇角卻始終淡笑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傳進我的耳朵:

「是你說,要變成凡人與我重新開始的……江稚魚,你騙我。」

啪嗒……

血滴入我的唇縫,血腥氣慢慢在唇齒見擴散開來。

遠處一道閃電驟然落下,匕首消散於無形。

與此同時,四肢百骸如被絲線絞緊,我慘叫出聲。

……

痛。

痛入骨髓。

仿佛要割裂我的靈魂,軀體墜入極致的冷中。

好像……我早已不屬於人間。

江景淮的力道逐漸變得微不足道,我汗如雨下,一口咬在江景淮的肩膀上,血腥噴湧入喉。

轟隆……

雷聲一個接一個。

妖邪嗚咽聲自四野中傳來,仿佛有什麼東西要破了。

血霧四起,帶血的匕首最終融入我的骨血……

我躺在下面,望著江景淮那張死都忘不掉的臉,突然笑了。

「江景淮,你好天真啊。」

「……對著我的肉體凡胎也能動心,活該你一敗塗地。」

7

江景淮怒極,狠狠掐住我的脖子,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

我伸手插入他胸前的血肉,笑著掏了又掏,看著他愈發蒼白的臉,問:「你把心藏哪了?」

看得出來,江景淮眼底滔天的恨幾乎要將我焚燒殆盡。

可惜他身受重創,輕輕一推,我們便換了位置。

我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挑起江景淮的下巴,無比輕佻地問:

「鬼君大人,受制於人的滋味,如何?」

當日他背叛我,怕也如我此刻般,愉悅至極。

這樣想著,我手上的動作越發狠辣,恨不得將他胸膛捅穿。

一百年前,大婚當日,他將我沉塘,又焚江家滿門,七日後我們二人雙雙化作厲鬼。

只不過他運氣好,得天地垂憐,化作掌控一方鬼蜮的鬼君。

我卻只是躲在陰暗處見不得光的紅厲鬼。

一強一弱,他灑下天羅地網懸賞我。

而我,恨不得叫他挫骨揚灰,魂飛魄散。

天道不公。

若在尋常,我一介紅厲鬼奈何不得他。

甚至連江景淮的鬼蜮都無法靠近,更別提殺了他。

直到我們互相折磨百年後,我才知曉,江景淮想把我的肉體凡胎困在身邊,為他孕育子嗣,從而變成不死人,三魂七魄盡毀,不入輪迴,生生世世受他折磨。

他太想讓我得到報應了。

於是我坐在橋邊,遙遙望著遺世獨立如仙人似的江景淮,壓住心底的恨意,柔聲說:

「江景淮,我累了,若你仍覺得我欠了你,我甘願化作凡人,任你折磨。」

這蠢貨竟也信。

其實哪有小鎮子上的貧苦姑娘阿茵,不過是我掩掉野心後純真的皮囊。

他把茅屋選在鬼蜮之外,迎我成了他的妻,一心讓我誕下子嗣。

而我只需要尋找合適的時機,給他致命一擊,就可以踩著江景淮這條半死不活的命,成為鬼君。

湖底兩條貪婪的孤魂野鬼,恰好做了我的棋子,為「阿茵」指明道路。

「想殺我嗎?」我輕輕咬在江景淮的頸子上,感受牙齒之下血脈的搏動,忍下吞噬掉他的慾望,用鎖鏈捆住了江景淮的脖子,扯起。

紅厲鬼兇惡之處,在於一旦出手,此人靈魂必將遭受烈焰般炙烤,三日不絕。

江景淮身體虛弱,剛好淪為我的階下囚。

鎖鏈剛觸及皮肉,便消失於無形,成為我暗中控制江景淮的枷鎖。

我笑盈盈道:「鬼君迎妻,該是什麼排場?快讓我開開眼。」

江景淮推開我的手,冷漠起身,我欣然跟在他身後。

走出小屋,外面已然換了天地。

不遠處,鬼府拔地而起,瑩瑩金火掛滿了整個宮城,宛如人間佳節時的火樹銀花,絢爛美麗,竟比人間的宮殿還要氣派幾分。

小屋被風一吹,湮滅於虛空。

江景淮站在我身後,受萬鬼朝拜。

這才是江景淮真正的鬼蜮,一條銀色的河自幽暗的天空懸掛而下,如白練一般,繞宮城而過,流向遠方……

籌謀多年,如今,我要進去了。

我不懷好意地勾起嘴角,倏然拉動鐵鏈,江景淮便拉彎了身子。

當著百鬼的面,我吻住他的唇瓣。

看似深情,實則羞辱。

我聽見了風帶來的竊竊私語,笑得更加歡快,「挾天子以令諸侯,原來這麼爽啊……」

江景淮玉白色的臉上毫無波瀾。

門前是一條望不到頭的婚嫁長隊,一個個奇形怪狀的鬼怪著紅色禮服,扭脖望著我和江景淮。

隊伍中間是一頂綴滿金飾的大紅花轎,雕樑畫棟,做工精緻,抬轎子的四個小鬼,已經是諸鬼中最像人的了。

難為江景淮如此用心,為了讓「阿茵」死心塌地地嫁入鬼蜮,他費了不少心思吧?

一個沒鼻子的小鬼戰戰兢兢上前:「請鬼君上馬,夫人上轎。」

「不必,我要他跟著。」

「這……」四周傳來竊竊私語,「不合規矩吧?」

我輕聲笑著,兀自坐上花轎,將問題丟給江景淮。

手中的鐵鏈稍微收了收緊,便傳來江景淮冷漠的聲音:「可。」

鬼君迎妻,百鬼開路,嗩吶震天。

我身著鳳冠霞帔,掀開帘子,支頭望著走在一側的江景淮,

「當年沒做完的事,我替你做完了,怎麼不高興啊?」

當日我滿心歡喜地穿上嫁衣,等他來娶,卻等來他命人扎住我的口鼻,四肢捆綁,墜上巨石沉了塘。

這世上有人該死,那便是江景淮。

變作鬼,也要永世不得安寧!

嫁娶的隊伍一路進了宮城,城內亮如白晝,我望著窗外朵朵懸浮於半空的金色野菊,出了神。

「請夫人下轎。」小鬼的喊聲傳來。

我倏然回神,提起裙擺風姿綽約地邁出轎子。

諸鬼在殿前停住腳,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跟著。

我則旁若無人地推開洞房的門,在看清眼前景物時,一股戾氣驟然四溢,臉頰浮現猩紅的血線。

當年,我也是坐在那個小凳上,滿心歡喜等待江景淮的到來。

亮銀色刻著我閨名的小梳,此刻正端端正正擺在鏡子前。

提醒我有多愚蠢。

門砰地關上。

滔天的憤怒在胸中翻湧。

我掐住江景淮的脖子,推至門邊,雙眸血紅,發出悽厲地尖叫:「江景淮!你好惡毒的心思!」

江景淮淺色的瞳仁盯著我,半晌勾起唇角,聲音低啞:

「在我生辰這日剜我的心,你不惡毒?既然你不肯做人與我長相廝守,那咱們——誰也別放過誰。」

8

我惡狠狠地盯著他,良久突然招招手,梳妝檯上飛來一支金鳳釵。

是江景淮為了迎娶我特意打造的。

我物歸原主,把它狠狠插進江景淮胸前的傷口。

「沒有心,就用這個替代吧。」我扭了扭,看鮮血四溢,恨意才消減一些,「反正你有心沒心,都是一樣的。」

如此,他的傷口會日日破潰流血,無法癒合。

他的虛弱期有三日,我不想讓江景淮死得過於痛快,便掐著他脖子倒在床榻間。

「你記住了,折磨你的,是阿茵,也是江稚魚。」

我俯身,湊到他的唇邊,輕輕懸停。

江景淮便啟了唇……

我攥著金簪,狠狠扎入江景淮的血肉,見他悶哼一聲,譏諷笑道:

「都這幅模樣,還想著親我。江景淮,要不要臉?」

看著他唇角被我咬破的傷口重新開始淌血,便開心地笑出聲來。

江景淮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起身發了狠咬住我的唇瓣,伸手壓住我的腰肢,狠狠貼近自己。

以至於金釵插入了更深的位置。

他是真的狠,寧願鮮血淋漓遍體鱗傷,也不肯放過到嘴的獵物。

一場「洞房花燭」,我們兩個都傷痕累累。

到最後,是江景淮先倒下的,他臉色慘白,雙眸閉合,手卻死死攥著我的裙擺不肯鬆開。

我跌下床,抹掉嘴角傷口裡流的血,想爬走,卻被拽住,於是回頭惡狠狠地說:

「江景淮,別逼我把你指骨撅折。」

江景淮沒動,死了似的。

我不甘心地扯了扯鏈子,他的頭微不可查地轉個角,也沒有睜眼。

屋中靜悄悄的,血順著他的小臂滑落手腕,到達指尖,為我紅衣增添一抹艷色。

我慢慢靠近,伸手探上他的脈息。

突然間,江景淮睜眼,抓住我的手拽入床榻,翻身而起,將我拖入軟帳深處。

狡詐之徒!

我發出憤怒的尖叫,墨發在空中浮動,江景淮撥開,扣住我的後腦。

他仿佛什麼都不顧了,預備將我吃拆入腹。

「給我生個孩子。」江景淮嗓音發啞。

他一介囚徒,膽敢命令我?

「滾!」

「我們是怨偶……你逃不掉的……」

他捏住我左耳的紅痣,用力揉著。

世間有情人,因愛生恨,化為厲鬼者,會背負一層斬不斷的聯繫——怨偶。

慾望與愛恨伴生,糾纏不休。

成為兩顆一模一樣的小痣,綴於耳垂。

紅帳內,不時傳來我囂張的怒罵,很快便被封堵於寂靜長夜,窗外的天河無聲流淌,紅燭徹夜未滅……

鬼蜮的天不會迎來光明。

我一覺醒來,窗外是暗沉的天,窗前擺著一盆盛放的朱瑾。

不知過去了幾天。

江景淮不見了,我心一沉匆忙下床,赤腳披髮站於屋中。

衝出門抓住一路過的小鬼:「我幾天前成的婚?」

小鬼下破了膽,頭都掉了,咕嚕咕嚕滾到我腳底,結結巴巴道:「三……三天前……」

我怒從心中起,一腳踢飛了他的頭,五指隔空一抓,鐵鏈嘩啦作響,隱約察覺有一絲阻力。

剎那間,我出現在一處寬敞的書房。

江景淮端坐案幾前,脖子上隱隱有鐵鏈的浮現。

我毫不客氣地伸進他前襟亂摸一通,金釵不見了!

底下彙報的小鬼捂著眼連滾帶爬地跑遠。

我功虧一簣,發出憤怒的尖叫,張口就要咬在江景淮的頸子上。

江景淮也不看我,一隻手掐住我張開的下頜,推遠,「夫人,你該學會管好自己的脾氣。」

「江景淮,我殺了你!」

江景淮恢復了往日波瀾不驚,「三日已過,你敗了。」

可我沒想到他是以下三濫的手段取勝的,氣急敗壞怒罵:

「你卑鄙無恥,我真後悔當年救你那條賤命!」

咔嚓。

江景淮手中的人骨筆被生生捏斷,他迎著我的目光,反用鐵鏈將我的手拽到自己手中狠狠掐住,語氣森冷:

「我下三濫?你用阿茵騙我的時候,怎麼不想想你自己?說我惡毒,你惡毒更甚!」

「哈哈哈,是你賤,既要害我,何苦做出那副深情模樣,令人作嘔!」我反唇相譏,不甘示弱。

江景淮怒瞪我半晌,突然恢復了平靜的神色,只嗤笑一聲:

「如今被我這個賤種娶了,你能奈何?」

啪!

清清脆脆的耳光甩過去。

江景淮被打偏了臉。

我冷眼笑著,氣得渾身發抖,「不如何,賞個巴掌而已,受著吧。」

怨偶做到這個分上,我也做夠了,今日不管是他殺我也罷,還是我氣死他罷,一了百了。

然而江景淮什麼都沒做,他扔掉人骨筆,打橫將我抱起,轉入屏風後。

「你幹什麼!」

「賞得不夠,我要你親自來賞!」

如果此前,我對江景淮的恨,只限於掀了他的天靈蓋,現如今,我想連他的鬼蜮一併掀了。

那日之後,江景淮身後多了個紅衣厲鬼。

我每每盛怒,便不分場合地收緊鐵鏈,看著江景淮因窒息而逐漸蒼白的臉,惡狠狠地問:

「知道沉塘是什麼滋味了嗎?」

這時,江景淮會冷笑著吐出幾個字:「自作自受。」

以至於整個鬼蜮談我色變,他們不理解,鬼君莫不是有癖好或受虐傾向,娶了個隨時想殺他的夫人。

江景淮不做任何解釋,照舊我行我素,終於,他手下的兵坐不住了。

他們趁江景淮不在,用玄鐵打造的鎖鬼鏈將我五花大綁,帶去天河。

遠看天河是一條美好的白練,近看,河水滂沱,那白花花的,分明是堆成山的人骨。

「推入此河的鬼,會重歷人間的痛苦,你不尊鬼君,這是對你的懲罰。」

一青面獠牙的鬼將目露凶光,「待鬼君饒恕你之日,你才有資格從裡面被撈出。」

我唇角的笑意泛冷,「好啊,有種把我推下去啊……」

鬼將一噎,毫不留情地將我推入天河。

我手指抓緊鐵鏈,一拽,笑出聲:

「他會陪我一起下地獄的,你們再也見不到江景淮了,蠢貨……」

說完,人已經淹沒在洶湧的白骨之中。

9

啪!

響亮的馬鞭劃破長空,甩在人肉上,傳來脆響。

春寒料峭,一少年穿著短衫,匍匐在地,任馬鞭無情地抽破上衣,露出側腰緊實的腰線和密集的疤痕。

血和汗混雜,伴隨著少年疼痛的喘息,滴入泥土。

我坐在廊下,偷偷從書頁上方望去,「那是誰啊?」

丫鬟答:「回小姐,老爺帶回的孤兒。」

只見那少年的背挺拔如白楊,一雙眼睛即便在夜色中都黑得發亮,像一隻孤寂落魄的幽狼。

第一眼,我就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江家是江南富戶,自小我身邊不乏儒雅風流之士,大多眼底包藏偽善。

而眼前的少年,不一樣。

我悄悄跟丫鬟說了幾句,她小跑到馬奴面前,學著我的話說了。

馬奴遙遙作揖,揣著新得的銀子跑得無影無蹤。

我偷瞧著丫鬟將少年扶起,拿書擋住臉,壓不住樂善好施的喜悅。

我救了他。

一陣冷風捲起了我的衣擺,也吹亂了我的書。

我匆忙撫平衣角時,不小心露了臉,便瞧著那少年黝黑的眸子正淡淡望過來。

我匆忙繞道廊柱後,心緒難平。

「小姐,傷勢不重,人走了。」丫鬟步履輕巧,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

我急匆匆探頭,只來得及抓住春風中一抹瘦削的背影。

不知名姓。

晚膳時,我在父親身後又瞧見他。

他換去了白天的裝束,精神了一些,但嘴角的傷口仍在,不知上過藥沒有。

父親隨口喚道:「阿九,往後你便跟著他們一道跑生意……」

我絞緊手中帕子,生平第一次壯起膽子與父親說話:「父親……」

「什麼?」父親蹙眉看我。

「他叫什麼?」

「阿九。」

「沒有姓氏?」

「一介賤奴,要什么姓氏?」父親的眼中充滿鄙夷。

我生怕惹了父親怒火,飛快地說了句:「江家的奴才,當然姓江。」

江家的女兒不當家,亦不可置喙家事,這句話都是我壯著膽子提的。

我只覺得他怪可憐的。

旁邊的姨娘嬌笑起來:「大小姐也懂得疼人了。」

母親早已身故,如今府中是姨娘當家,我不敢辯駁。

父親沉了臉,「女人家插什麼嘴!」

那陰冷的目光一掃,場中噤若寒蟬。

父親想了想,「賜你江姓也好,但要記住,你是江家的狗,要知恩圖報。」

我捧著茶杯,心中雀躍,笑盈盈地對上他目光時,他也只是冷漠地移開。

一腔好意受了辜負,我晚膳後趁機攔住他,磕磕巴巴問,「你傷還好嗎?」

他不答,只是淡淡瞧著我。

「我不配。」

「啊?」

「江這個姓氏,我不配。」他說。

江家是江南的大姓,商業橫貫南北,地處低通八達的國之要地,日進斗金。

無數人做夢都想爬進江家的大門,只要冠上江姓,餘生衣食無憂。

「沒什麼配不配的。」我急紅了臉,「你就姓江。」

「江什麼?」

這可難倒了我。

江阿九?

不行,即便我不嫌棄,江阿九這樣的名字傳出去,他也會遭人恥笑。

我絞盡腦汁,突然眼前一亮,「景淮,江景淮!」

像江南的景,江南的河,我心中所有美好的願景,都在這個名字里,我希望他餘生喜樂。

不過他大概是不知道的。

丫鬟掩嘴笑出聲,「小姐是魚,阿九是水,如魚得水……」

我紅著臉捂住她的嘴,「瞎說什麼呢!」

他淡淡瞧著我,末了低下頭,「謝小姐賜名。」

我後退一步,吞吞吐吐道:「我……我是江稚魚,你叫江景淮,咱們往後就是……一家人了。」

說完也不敢看他,急匆匆逃走。

我發現,自己也許並不是可憐他,至於其他的心思……我不敢想,江家女兒的命,是屬於江家的。

隔天,我就看見一群人又在欺負江景淮。

那半大不大的小子腳踩在江景淮背上,攆了攆,

「你就是江景淮?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名字跟你配嗎?」

他是姨娘的兒子,我們江家的長子,江世元。

爹那他當眼珠子疼。

我一時激動衝過去,推開江世元:「名字是我給的,與他無關。」

江世元倒退幾步,看清是我,更加猖狂:「好姐姐,你看上這賤種的事兒,爹知道嗎?」

「閉嘴!」

被人掀開了心思,我惱羞成怒。

「閉嘴?」江世元挽起袖子,慢慢靠近我,「你娘早就死了,如今府中當家的是我娘。想嫁賤種,來求我啊。」

他啐了江景淮一口,挑釁般看著我:

「世家千金愛上野狗,真給江家的老祖宗丟盡顏面了,等我做了家主,第一件事就將你這賤婦沉塘。」

我氣得渾身發抖,啪一巴掌打在江世元臉上,「放肆!你詩書仁義都學到狗肚子裡了?」

江世元眼底閃著惡毒的恨意,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算老幾,想跟我斗,下輩子先生個把兒出來。」

周圍奴僕匆忙跪地,「少爺息怒!大小姐金尊玉貴,打不得!」

我昂起脖子,忍著噁心,不服輸地看著他。

江世元眯眼冷笑,「記著,你的榮耀是江家給你的,爹在,我在,你才能一世榮華,明白嗎?」

許是鬧得動靜太大了,江世元鬆開手,我跌坐在地,咳嗽不止。

江世元接過小廝遞來的帕子擦了擦嘴和手,迎面扔在我臉上。

待人都走感覺,丫鬟才紅著眼眶攙我,「小姐,別管了,我們回去吧。」

我看著腳下奄奄一息的江景淮,彎腰,用袖中的手帕想替他擦掉臉上的污泥。

突然江景淮抓住我的手。

滾燙的手心讓我心中驟然冒出一絲小小的悸動,我僵在原地。

然而江景淮什麼都沒有做,取過帕子蓋住臉上的鞋印兒,說:「小姐回吧。」

我有些猶豫,半晌咬唇叮囑:「那你好好養傷,不要跟他們打交道了。」

江景淮半天回了我個「嗯」。

當夜,我輾轉反側,心想,他會不會將我的手帕洗乾淨,好好收起,他能不能曉得我隱晦的心思。

結果第二天,我就被父親拽去院子中,狠狠摔在地上。

此時院落里早已躺了個半死不活的人,血肉模糊。

我嚇得尖叫一聲,父親的咒罵便劈頭蓋臉落下來:

「跟你娘一樣的賤貨!不知廉恥!誰教你的私相授受?你怎麼不找條野狗來配呢!」

我嚇蒙了,人活十幾年,從來沒聽過父親用這般難聽的詞來羞辱我。

父親暴怒,將手帕甩在我臉上:「賤人!賤人!」

此刻,我才曉得,落在江景淮手中的帕子,成了別人編排我的把柄。

江世元慵懶地坐在一旁,開口:「江家家規森嚴,姐姐壞了規矩,便不必再嫁了。」

江景淮躺在血泊里,嘴唇動了動,只有靠近的我聽清了:「不關她的事……」

眼淚一瞬間就湧出來。

我用十年的時間博覽群書,知世明理,堅信世間有公道在,心懷仁善,便會守得雲開見月明。

可讀到最後,眼前只剩母親臨去前猙獰的面目:「江家吃人,阿魚要跑……快跑……」

父親不聽我的辯駁,命他們把我綁在樹上。

密集的鞭子落下來,將我的尊嚴抽得四分五裂,在眾奴僕戲謔貪婪的目光中,我捂著襤褸的衣衫跌倒在爛泥里。

江世元故作憐憫,

「父親,有大姐姐的下場擺在這兒,家中的姐妹們也該知道規矩了,要不還是算了吧。」

那日眾人散去,留下我和重傷的江景淮躺在院裡。

不多時雷聲滾滾,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我將血淋淋的江景淮抱在懷裡,哭著喊他。

直到我倆都被雨水澆透了,江景淮緩緩動了動,抬起手勾掉我腮上的淚,有氣無力道:「別哭了,我娶你。」

他語速很慢,仿佛怕我聽不清。

直到看見我哭著點頭,他才撐起身子,讓我架著他,勉勉強強爬進柴房。

江景淮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當夜就發了高燒。

我用僅剩的衣料沾著雨水貼在他額頭,熬過滴水未進的三日。

三日後,意識昏沉的我被拖到父親面前。

「你非嫁那賤種不可?」

我神情惶然,「父親……您救他一命吧。」

「可你與他有了肌膚之親。」

我跪在地上,重重磕頭:

「人命關天,女兒清白次之,若是父親覺得不合規矩,女兒嫁給他便是!」

在我苦苦哀求下,父親終於答應請郎中進府。

我在閨閣中一直等到初八,聽聞江景淮身子大好,急匆匆前去看望,不料吃了閉門羹。

我急得直敲門:「喂,江景淮,你讓我看看……」

江景淮的聲音從門裡傳來,還是那副淡淡的口吻:

「奴自不量力,毀了小姐閨譽,無顏面對小姐。」

「閨譽事小,我不介意。」

透過窗扉,我能看見江景淮高高的身量正站在門前,可是他不肯開門。

半晌,他問:「小姐可有喜歡的人?」

這話問得過於孟浪,我腦海中飛快閃過他的臉,便強壓下來,紅著臉矜持道:「沒……沒……有。」

「哦……」

「但……」

「小姐請回。」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江景淮就下了逐客令,我覺察他情緒不高,決定改日再來看他。

此處一別,後來聽聞他離家的消息。

我急匆匆問父親他去了哪兒,父親沒好氣道:「我問誰去?白眼狼,呸!」

三年之後,我已到及笄之年,但江家的大小姐名聲敗壞,不僅私通野男人,還被家中奴僕看光了身子,因此遲遲無媒人上門提親。

我的境遇一日不如一日,任人唯欺,無數個深夜,我遍體鱗傷地躺在冰冷的小床上,心中會升起對江景淮的怨懟。

一個雨夜,滂沱雨聲蓋住了男人的腳步聲,我的門被推開了。

我渾渾噩噩睜眼,看清是江世元後,倏然驚醒,不待我尖叫,他便捂住我的嘴。

窸窸窣窣一陣動作,我驚恐掙紮起來。

畜生!

畜生!

我罵不出口,只能狠狠咬他。

江世元醉醺醺地,強攥著我的手腕,啐了一口,「賤人,信不信我要你的命!」

響雷自天穹劈下,擊在房樑上,頭頂掉下塊磚,砸在江世元後腦勺,我一腳蹬開江世元,便見他捂著下身,慘叫倒地。

屋中著了火,我攏好凌亂的衣料,倉皇出逃。

大雨瓢潑,水汽瀰漫。

我無助的在雨中奔跑,迎面撞見姨娘領著人闖進院中。

「我兒還在裡面!快救人啊!」

「還有她!抓起來!」

我剛反應過來,被人壓在地上,五花大綁,往後院拖去。

「放開我!」

我哭喊著,指甲在泥地中犁出深深的溝壑。

突然,有人踹開小院的門,急匆匆來報:

「姨娘且慢!有個京城來的公子上門提親了!老爺讓您把小姐照料好,明日出嫁!」

家丁停住動作,面面相覷。

我趴在淤泥中,確定他們放棄殺我的念頭,才精疲力竭地鬆開手,嚎啕大哭。

很快,江世元被人從屋中抬出,倒塌的房梁砸到了他的命根子,廢了。

姨娘瘋了似的抓住我的領子,尖叫:「你敢傷我兒!我要你死!」

奴僕上來拉開她,「姨娘!那公子是京城的官,惹不得啊……」

她的尖叫聲逐漸遠去,我緩緩睜眼,看父親身邊的小廝正一臉冷漠地低頭看著我,

「大小姐,家醜不可外揚,有些事說出去,對您沒好處。」

我啞著嗓子,問:「來的是誰?」

「江景淮。」

那一晚,月光被大雨攔在烏雲深處,我卻躺在泥濘中,笑得像個瘋子。

我解脫了,江景淮他來救我了。

10

出嫁極其匆忙,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就有人催著我穿上嫁衣待嫁。

我坐在喜房中,將嫁衣摸了一遍又一遍,幾度落下淚來。

江景淮救我,我一輩子待他好。

回憶中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讓我羞怯難抑,他會是我的夫君。

我第八次問到時辰時,丫鬟翻了個白眼兒,走出房間。

我受慣了冷眼,早就習以為常,最初伺候我的姑娘已經被賣出了府,如今誰伺候我已經沒有分別了。

數算著吉時已到,我沒有娘親,便拿起梳子,對鏡梳頭,一字一句,分外珍重地念叨著吉祥話。

念著念著,眼淚便落下來。

三年未見,江景淮還記得我嗎?

我心中忐忑,卻難掩羞澀之意,等了許久外面遲遲沒有動靜。

我叩響窗戶,沒人應我。

我餓著肚子等到日落黃昏,堅信他一定會來的。

一束橘黃色的光驟然點亮夜空。

我臉上一喜,匆忙出門,遙遙看見濃煙滾滾,尚來不及反應,便有人從背後罩上麻袋捆住了脖子。

事發突然,我來不及反應,便被鎖住了脖子。

窒息感襲來,我意識到有人要殺我,開始劇烈掙扎。

「江家骯髒至此,死有餘辜。」

江景淮冷漠的聲音遙遙傳來,我動作一頓,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

數年未見,我仍然憑著隻言片語就認出了江景淮。

可是,他不是報恩,而是尋仇。

我聽清了遠處人們救火的吶喊。

也有瀕死之人的慘叫。

江家欠他的,正一點點地還。

僅有的希望破滅了。

我停止了掙扎,繩子越勒越緊,模糊了我的意識。

「大人……還有那江家子嗣——」

「——私通淫亂,沉塘。」那冷漠的語氣中夾雜著厭惡,如冰刃刺進我的心。

我眼前發黑,一滴淚無聲滑落……

錯不在我。

為何我要死?

我不甘心!

江景淮,我不甘心!

「啊!!!」我用盡最後的力氣,發出憤怒的吶喊,五指狠狠扣緊兇手的手背中,血都流出來。

他吃痛,力氣更大,勒得我不得不揚起脖子,長大嘴像瀕死的魚汲取最後的空氣。

我的腳腕被捆在一處,墜上石頭。

撲通。

我渴求空氣大張的口腔成為殺死我的最後一根稻草,腥臭的湖水倒灌入喉,很快堵住我的七竅。

我咳嗽著,乾嘔著,喘入更多的湖水,最終睜著眼,不甘地沉入黑暗。

我恨江家,恨江景淮……

我不想死,我要報仇!

滔天的恨意和痛苦再次將我包裹,我掙脫了這軀殼,再次站在院子中,望著遠處熊熊烈火。

脖頸被人勒住,套上了麻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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