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遠些。
上輩子我被謝鶴從大火中背出時。
他都說過。
我以前是很信的。
可這次我蹲了下來,托著臉愣愣地看著熟睡的謝鶴。
好半晌後嘆了口氣:
「謝鶴,我不信你啦。」
9.
離開前,我去和街上那半瞎子老頭告別。
他會的很多,也教了我許多。
我最後一次蹲在他身邊看他優哉游哉地畫著糖人。
老頭嘖了聲:「沒事做了?」
我盯著他的動作,頭也不抬:
「這不忙著嗎?」
老頭樂呵:「忙著和我學畫糖人?」
「是啊,」我認真地看著他:「說不定我以後就靠這個手藝吃飯呢!」
老頭氣得說我沒出息,揮手直趕我走。
「那要不您教教我算命?我覺得這來錢也快。」
我扯著他袖子耍無賴。
當初我和老頭認識也是因為他給人批了一則不好的命。
那五大三粗的壯漢氣得擼起袖子要揍人。
被我攔了下來。
結果這老頭卻賴上了我。
他說我雖然是個傻子。
可命格奇異,平生難見。
老實說。
我被罵傻子時差點就抓著老頭的肩膀晃著讓他把方才吃了我十碗的小餛飩吐出來。
「你命格奇異。」
如今老頭還是這句話,把完成的糖人順手遞給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福氣在後頭呢。」
又問:「當真決定要走了?」
我惡狠狠地咬了一口糖人。
平日裡吃得正好的糖人如今卻甜得齁人。
齁得我眼睛都酸了。
只好掩蓋似的低下頭,嗯了聲。
「走了也好,這京城是個吃人的地方,不適合你這個傻丫頭。不過你就這麼放過他了?」
我老實說:「我把他打了個半死。」
老頭陷入詭異的沉默,最後轉移話題:「有事要托我吧?」
我又嗯了聲,拿出先前寫好的信交給了他。
這些年我也跟著謝鶴學了不少。
比如識字寫字。
雖然寫出來的字不大好看。
我寫了很久。
主要是數量多。
時間趕,我也來不及和這些人好好道個別。
只能都寫在信里了。
老頭瞥了眼:「沒給姓謝那小子留?」
我嫌棄地擺了擺手:「給他寫信作什麼?我才不認識那個忘恩負義還沒眼光的蠢貨!」
老頭也不說話,只笑眯眯地盯著我看。
看得我手指蜷了下,最後小聲:
「有紙筆嗎?」
於是下一秒,他像是早有預料般拿出了紙筆。
「寫吧。」
我想了很久很久。
最後只在信上寫上歪歪扭扭的七個大字:
【要死了再來找我。】
京城和陳縣離得太遠了。
我得把謝鶴帶回爹娘身邊。
謝家阿爹教我習武,笑呵呵誇我本事大。
謝家阿娘消了我的賣身契,把我當親女兒疼。
他們說小蠻不笨,厲害著呢。
都是極好的人。
10.
離開謝府去了江南後,我做過不少活兒。
比如學著老頭畫糖人。
進鏢局干走鏢。
去醫館當個打手。
最後老老實實地開了一家餛飩鋪子。
閒時就同附近的小孩兒吹著牛。
「你當真養出了一個狀元郎?」
「是啊。」
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
我都笑眯眯。
林小滿厲害著呢。
對了,我還改了個名。
小滿小滿。
圓滿的滿。
因為我有家了。
我撿了一條狗,又撿了一個小孩和一個無家可歸的婦人。
她們同謝家爹娘一般是極好的人,也待我極好。
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過下去。
偶爾也會聽到京城那邊的消息。
比如謝鶴成婚了。
可成親的對象卻不是人。
日子還是先前國師定下的那個良辰吉日。
素來清風霽月的狀元郎穿著大紅婚衣同一把殺豬刀拜了堂。
又提著它跌跌撞撞。
逢人便啞著聲音詢問:
「我娘子同我置氣,可她這次……為何不來砍我了?」
他們都說謝鶴瘋了。
謝鶴瘋沒瘋我不知道。
但京城的天變了。
原本名聲極好的江縣主和素有賢仁雅名的三皇子一朝成了通敵叛國又逼宮的罪人。
宮門前的青石板路被鮮血浸透。
聽聞大雨沖刷了幾日,都沒洗盡滲入石縫中的暗紅。
他們說,死了好多人。
我坐在餛飩鋪子裡,愣愣地朝著京城方向看。
仿佛周遭空氣都隱隱傳來了極淡的血腥味。
就和那時謝鶴身上的一樣。
可京城的天再變,也影響不到我的餛飩鋪子。
日子繼續過。
那老頭算得還挺准。
我的福氣的確在後頭。
接連幾日出門就能撿到錢,嚇得我躲在家都不敢出門。
生怕福氣用多了霉運就跟上來。
結果沒想這玩意來的時候擋也擋不住。
甚至還找上門來。
先前我看中的那家店鋪的店主要被在京城的兒女接去享福。
因為時間趕,那鋪子以極低的價格賣給了我。
之前針對陷害我的那些人遭了難。
一個個上門來送錢。
隔壁那個想讓我嫁給她那鰥夫兒子、整日打著我家產心思的母子也搬走了。
兩個人鼻青臉腫,逃也似的連夜搬走。
說是仇家找上門來了。
那屋子空了下來。
後來周遭鄰居說是被書院那個新來的教書先生買下了。
但教書先生留在書院裡,很少回來。
我沒碰見過。
倒是辛娘說他來我的餛飩鋪子吃過好幾次餛飩。
說是聽說老闆娘曾養出一個狀元郎,故而來沾沾喜氣的。
可我都不在。
「不過他第一次吃餛飩時還吃哭了咧!」
「吃哭了?」
「端著餛飩碗就紅了眼眶,還非說是熱氣熏的。」
我和辛娘說可能人家真的是被熱氣熏的。
因為我也這樣過。
辛娘盯著我看。
抬手摸了摸我的腦袋,笑著說是就是吧。
然後做了一桌異常豐盛的好飯菜。
素來早熟的阿若撲過來緊緊抱著我不肯撒手。
大黃也圍著我轉,親昵地蹭蹭。
我覺得她們想多了。
但這樣也很好。
只那教書先生似乎對餛飩有癮。
天天叫人來買。
給的錢還多了。
惹得辛娘懷疑那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們小滿生得好看又有本事,這附近明里暗裡朝我打探你有無婚配的人都不曾斷過。你別以為讀書的老實,有些讀書的心眼可多著呢,我們小心些才是對的!」
阿若板著小臉重重點頭。
她們同謝家爹娘一樣,總覺得我千般好萬般好。
便是配京城那些大官也使得。
我都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這事的確得解決。
我想了想,敲響了隔壁的門。
「你若是再多給,我便不賣你餛飩了。」
11.
院子靜悄悄的。
仿佛裡邊沒有人居住。
我在門口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有人來開門。
於是安靜道:「我近來力氣大了不少。」
隱隱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開餛飩鋪子也開膩了。」
門「吱嘎」一聲打開。
一張蒼白又陌生的臉映入眼帘。
那新來的教書先生朝我拱手行禮,有些難為情:
「打擾到姑娘了。」
「你的錢給多了。」
我把錢袋子遞了過去。
他沒有收,臉上是溫和的笑容:
「姑娘的手藝值得。」
「可你以前一點都不愛吃我做的餛飩。」
辛娘說的沒錯。
這些讀書人心眼忒多。
我實在懶得理會這些彎彎繞繞,一把推開他就徑直走了進去。
院子裡的血腥味還未散開。
水井旁散落著還沒來得及收拾沾血布條。
身後那人臉色霎時慘白。
「我……」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被我扭頭打斷。
「你是要死了所以來找我收屍的嗎?」
我認真地看著許久沒見的謝鶴。
他身上的傷我也知曉。
有些人明面上賠了禮道了歉,實際上懷恨在心。
謝鶴就是在前夜裡替我擋了一刀。
他以為自己蒙著臉又改了聲音我就認不出來了。
對此,我評價:「蠢貨。」
謝鶴僵硬在原地。
被認出後慌亂又手足無措。
好半晌後才扯了唇角,小心翼翼:
「我就是……想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好啊,怎麼不好?」
我覺得他這話說得莫名其妙:
「每天吃飽喝足,還沒有氣受。哦對了,我現在也有家人了, 我過得比誰都要好。」
這是真心話。
我是真這麼覺得, 還能極為心平氣和地又問謝鶴一遍:
「所以你過來找我,是因為你快要死了嗎?」
「……不是。」
謝鶴猛地閉上眼睛。
他緊攥住了拳頭,手背青筋根根乍現。
喉嚨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好半晌才極為艱澀地吐出那兩個字。
我點了點頭,趕人:「那你走吧。」
可謝鶴不走。
眼眶燒成了猩紅,腳步猶如千斤重地朝著我挪了一小步。
「我把你打暈了送走也是一樣的。」
我依舊平靜。
於是謝鶴伸出的手驀然僵硬在半空。
「我不會打擾到你們的。」
他勉強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又說:「就和先前那樣……我會做的很好的,你先前、先前不是就沒有認出我嗎?」
我皺著眉,總覺得眼前的謝鶴古怪得厲害。
「可你為什麼要留下來呢?」
我實在想不明白:「你分明看不起我,又不喜歡我,如今這幅樣子又是給誰看呢?你不必擔憂會被謝家爹娘責罰,我早就同他們說過了, 我也不願同你成婚,他們不會怪你的。」
「不願同你成婚」這句話一出來時。
謝鶴臉上的那絲強笑, 最終還是沒能維持住。
老頭說得沒錯。
京城是個吃人的地方。
早前說會對我好的謝鶴入了京後就被吃了。
他們說我一粗鄙村婦, 實在配不上丰神俊朗、前途無量的狀元郎。
「報恩的法子千千種, 又何必以身相許?」
京城裡不少夫人小姐都這般感嘆同情著謝鶴。
謝鶴融入得很好。
唯獨留下我同那個京城格格不入。
他自負又敏感地記住了那些話。
然後在心間生了根刺。
他說是他不曾看清自己的內心。
「我同你相伴十餘年。」
我覺得謝鶴這話說得不對,認真糾正他:「你放縱自己眼盲心瞎, 我罵過了打過了,你不聽,我也沒辦法的。」
謝鶴被我堵得說不出話來。
他張嘴。
想說什麼話卻又被自己克制著生生和著血咽了下去。
「……對不起。」
謝鶴的聲音很低。
帶著從未有過的難過和哀求, 沉沉地壓著心口泛疼。
「你又在裝可憐了。」
我搖了搖頭,後退了幾步:「謝鶴,你總是這樣, 我不喜歡。」
從前是。
現在還是。
謝鶴早就上好藥了,卻遲遲沒有收拾起布條。
我不喜歡他把這些心眼用在我身上。
謝鶴緊抿著唇, 不再言語。
像是做了錯事的孩童。
我把錢袋留在了院子的石桌上。
回頭說:「吃碗餛飩就回去吧。」
謝鶴扯了扯嘴角。
低聲應了句好。
12.
謝鶴最終還是沒來吃最後那碗餛飩。
他離開得悄無聲息。
就跟來時一樣。
「莫非是我誤會了人家?他只是單純愛吃?」
辛娘嘀咕了句。
我笑了笑, 說:「那定是我手藝極好。」
「那是,我們小滿厲害著呢!」
13.
林小蠻離開京城那日天氣晴朗。
謝鶴走時雨雪紛飛。
他騙了林小蠻。
他要死了。
本就是贖罪之人,又豈敢苟活?
可謝鶴覺得老天實在捉弄他。
非是等到小蠻走了, 才讓他記起前塵之事。
謝家的那把火是三皇子放的。
為的是讓他心甘情願地永留京城。
江採薇也知道。
因為是她提議的。
他一直在幫著自己的仇人。
為了那點年少時那些虛無又被刻意設計過的情意。
又為了……他那可笑的自尊。
他是罪人。
他該贖罪。
謝鶴甚至都不敢告訴小蠻他也回來了。
其實也想過要開口。
可在對上小蠻那雙過分明亮的眼睛時, 謝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小蠻不信他。
更不信他好像真的喜歡上她了。
謝鶴知曉自己是個自私的人,壞得徹底。
他很早就察覺到小蠻有離開的意思。
所以他編造了一個喜歡的謊言。
以此來桎梏住小蠻離開的腳步。
可等小蠻真的留下了。
他又開始仗著她的好肆無忌憚,又以為小蠻永遠都不會離開他。
可小蠻一直都是個乾脆的姑娘。
喜歡的時候,她就掏心窩子對人好。
真要不喜歡了, 她就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
一分一毫都不願相欠。
她和謝鶴是截然不同的人。
所以每一世的最後, 謝鶴都會愛上小蠻。
卻又最終失去了小蠻。
「大人, 小蠻姑娘她——」
「她改名了, 叫小滿。」
圓滿的滿。
小滿者, 物致於此小得盈滿。
從來都是他配不上。
他也留不住小滿。
14.
年前的時候,老頭來我的餛飩鋪子了。
他說他那國師府空蕩蕩的。
遠沒有我這邊有人味兒。
他還帶來了一車金銀珠寶。
我大驚:「您老一把年紀了還學人搶劫?」
氣得老頭跳起來要打我頭。
但老頭老了。
蹦了幾下就要休息。
他沉默著,又突然開口:「謝鶴死了。」
謝鶴早死了。
他沒有要我收屍。
我愣了好一會兒, 慢吞吞地哦了聲。
「這些也是他給你留的, 你要不樂意收那老頭子我就勉為其難地替你收下吧。」
「我憑什麼不要!」
我氣勢洶洶地指揮著人把我屋子裡搬。
老頭撇了撇嘴,背著手去逗大黃了。
他說這狗有靈性。
他當年也這麼說我!
我氣得在他背後張牙舞爪。
逗得辛娘直笑。
我也跟著笑。
然後進了廚房,安安靜靜地吃完那剩下的一碗餛飩。
謝鶴不光沒眼光,還沒口福。
我揉了揉有些發脹的肚子, 心想。
沒多久,老頭那吵嚷嚷的聲音就響起:
「滿丫頭!你這狗怎麼還咬人啊!」
「汪!」
我立馬丟了碗筷起身去勸架:
「我都說了您別扯尾巴!」
「我這不是看這尾巴一直動看得心癢嗎?」
「阿姊,爺爺還扯大黃耳朵了。」
「!!!」
吵吵鬧鬧。
今年是個熱鬧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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